《别枝》61/荔枝很甜
隔着几扇厚重的檀木雕花屏风, 苏禾端端坐在玫瑰椅上,长久的世家教养不许她四处张望,可苏禾实在过于好奇了。
先皇尚在时, 昭阳宫住的是当今太后。
苏禾自幼常来,论宫外女子,应无人比她还熟悉这儿。
那时相熟的几个公主皇子还打趣过, 说她迟早要搬进这座宫殿。
她抿了抿红唇,无意握紧手心。
此时,“哗啦”一声响,她猛地抬头往珠帘处看去。
有宫女伸手揭了帘子,正红宫装的女子抬脚而进, 苏禾一下怔住,耳边仿佛是打了一道响雷。
饶是她身后的夏意, 也免不得倒吸一口气凉气。
坊间传付家的五姑娘是个绝色美人, 可传闻有几分可信呢, 传着传着, 失真的多的去了。
然而, 此刻夏意觉得脸真疼。
可她顾不得脸疼, 忙低头去看自家姑娘,果然见她呆若木鸡, 下颔紧绷, 一口牙怕是要咬碎了。
苏禾呆滞过后, 晕头转向的起身行了个大礼, “臣女苏禾, 见过皇后娘娘。”
对面人一句“平身”,苏禾复又归坐。
付茗颂一脸明媚,十六岁的娇俏可人,是苏禾早已没有的神韵。
可看起来,文文静静,撑不住场面。
撑不住场面的人唤了她一声“苏姑娘”,柔声道:“苏姑娘赠的礼,本宫很是喜爱,不知太后为苏姑娘择选的人,可有入苏姑娘眼的?”
遮月从方才的余惊未定中,怔怔地瞧了她一眼。
“咳,咳咳――”苏禾叫茶水呛住了嗓子,眼神对上付茗颂的,心下道:果然与她有关。
可身份悬殊,苏禾只能扯出一道笑意,“此事尚在考量,臣女刚回京不久,连人都未见全。”
一盏茶的功夫,寒暄客套,苏禾说一句,付茗颂应一句,从未冷场,但亦显生分。
分明也无甚可说的,可这苏姑娘像是不愿走了似的,遮月又上前给她添了一盏茶。
苏禾略微烦躁,她时不时瞥过面前这张脸,心里那点嫉妒是压不住的,是以,她想寻个好话头来追忆曾经。
女子最忌讳什么,身为女子才清楚。
苏禾撇过目光,却瞧见桌案上搁置的《后经》,视线不由一顿。
她忽的变脸,盈盈一笑:“娘娘爱看《后经》?”
不待人答,她兀自道:“惠帝情深,坊间广为流传,已成一桩美谈。”
她紧紧盯住主座上的人,恨不能拿透镜将她脸上的神情一丝一毫的收入眼底。
可付茗颂仅是慢吞吞顺着她的目光往书册上看了一眼,好似是思索了下惠帝的“美谈”,恍然大悟的扬了下眉头:“惠帝与邹阳郡主,是青梅竹马。”
这四字从付茗颂嘴里吐出来,苏禾胸腔猛地蹦了一下,背脊挺直。
又听她道:“本宫想起来,苏姑娘与皇上,亦是自幼相识。”
话落,宫人皆有意无意竖起耳朵,就连在一旁擦拭瓷器的小宫女,都免不得分了神,恨不能转过身去看。
苏禾像是生怕她不知,忙道:“娘娘可莫要听人胡诹,臣女与皇上至多算得上个友字,旁的再没有了,宫里的老人嘴碎,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传成个什么样来。”
四目相对中,饶是苏禾藏的再好,也免不得露出一丝窃喜。
那是想看她失态的窃喜。
正此时,素心捧着果盘上前,绕到苏禾身后,谁料会听到这样一句――
“自然是信不得,昨夜皇上还与本宫提及此事,道了一句他非惠帝,苏姑娘也并非邹阳郡主,这传言不可信,本宫心里都明白。”
素心伺候闻恕多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上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他竟还一个字一个字解释了?
还以惠帝与邹阳郡主为参照解释的?
这么一出神,素心站在苏禾身后,手中的果盘倾斜,一颗两颗葡萄从果盘滑落,顺着这倾斜弧度,恰恰好掉落在苏禾后颈上,滑落至身前。
“啊!”
苏禾叫葡萄上的冷水刺了一下,又没从付茗颂话中回过神,一时失态,猛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
素心讶异,就见那那些剩下的沾了水的葡萄,尽数滚落……
一时间,昭阳宫兵荒马乱。
她猛地跪下,低头道:“奴婢该死!”
苏禾狼狈的用帕子擦拭后颈,那水滴甚至顺着衣领滑进身子里,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憋住。
她攥紧绢帕,站在昭阳宫门外,半刻都不想多留,疾步抬脚往前去。
蓦地,她冷不丁停下,鼻尖微耸。
“夏意,你闻见了么?”
夏意侧头“啊”了声,“闻、闻见什么?”
苏禾提起衣袖,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味道很淡,可她母亲喜玩香,她自小闻遍各种奇香,应错不了。
是方才皇后经由她身侧,沾在她衣袖上的。
苏禾低头皱眉,竟一时想不起。
须臾,她猛地抬头,一脸愕然。
―
此时,付茗颂出神的望着宫人收拾一地的烂摊子,素心低着头跪在她面前求责罚,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里。
脑子里尽是“恃宠而骄”这四个字了。
要知道,自小这四字便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见过付姝妍仗着云姨娘和父亲疼爱,骄横放纵,也见过付姝云仗着姜氏能为她善后,肆意出错。
可昨夜,却有人将这四个字丢给她,好似间接告知她,她也有所依仗。
可她,有么?
“素心。”
素心还在为方才的无心之举低头认错,猛地叫她一喊,噤了声,抬眼看她。
“昨日我情绪如何?”
素心顿了下,实话实说道:“不大好。”
“如何不好?”姑娘眉头揪起。
素心仔细想想,“娘娘昨日膳前,统共与皇上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但她平日话也少,素心又皱眉,“也并非因此,嗯……娘娘若是不高兴,极容易察觉,不信,娘娘问遮月。”
遮月被点到名,愣住片刻,连连点头,“奴婢也能瞧出来。”
付茗颂讶然,这样明显?
她以前在付家,不是最擅藏匿情绪的么?
姑娘脱了绣花鞋,双脚踩在柔软的毯子上,抱腿屈膝,下巴抵住膝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直至冷风从殿外灌进来,她才仰起脸,咬了两下唇瓣,想到昨夜至深处,他抵着她的胸口,问她那句“你心里可有朕”
付茗颂抬手揉了揉温热的耳朵,恍如豆蔻梢头,开出一枝花骨朵。
如今,她也不过才十六。
―
未时,长亭下。
闻恕难得得空,与沈其衡面对面博弈,不过显然,他执的黑子要输了。
沈其衡抬了抬眉,落子瞥了他一眼,“皇上今日这盘,要输给微臣了。”
闻言,闻恕低头看了眼,索性放下棋子,伸手拿过茶盏润了润喉,破天荒道:“你说,若心上人与枕边人实为一人,可却不好言明,叫枕边人生了嫌隙,可有旁的法子补救?”
沈其衡手捏白子,猛地一顿,正欲要开口时,对面的人又摇头道:“罢了,你又未娶妻,问了你也不懂。”
沈其衡:“……”
沈其衡睨他一眼,回归正事道:“皇上如今愈发器重宋长诀了,微臣还是觉得不妥,宋长诀心思过重,且瞧着,就是个浑身傲骨之人,要他真心俯首称臣,难。”
闻恕勾了勾唇,从前是难,可人皆有弱处,宋长诀自己将弱处敞开,送上门来,岂有不用的道理?
正此时,不远处元禄弯着腰走过来,“皇上,宋大人求见。”
他抬眼往小径上看去,那头赫然立着个白衣少年,不是宋长诀是谁?
须臾,元禄将人请至此,宋长诀依旧面无神色道,“微臣有事禀奏。”
沈其衡识趣,寻了个由头便退下。
闻恕往对面的长椅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才慢条斯理放下茶盏。
宋长诀皱眉:“微臣依皇上所言查了徐州盐运,确实经由林途重与周盛旺之手,虽隐晦了些,但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微臣派人在账簿上动了些手脚,若是他二人因此反目,近日应能收到都察院弹劾的折子。”
林途重身为工部尚书,中饱私囊,以公徇私,近年能安然无恙,亏得周盛旺这个左都御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且看他二人狗咬狗,能拉下一个是一个。
闻恕勾了勾唇,不得不说,宋长诀在这种时候用起来是极为顺手的,这种在账簿上动手脚的动作,那一身正气的沈其衡恐怕就想不到。
他颔首,惜字如金的道了两个字:“甚好。”
静默半响,宋长诀并未起身离去,可也未有旁的事要禀,只是就这么坐着,唇角抿紧。
闻恕杨眉,“还有?”
宋长诀指骨微曲,捏着茶盏,“微臣近日常梦见宋宋幼时。”
他停顿了一下,“有朝一日,她若是想起来了,皇上打算如何?”
宋长诀的担忧不无道理,他都能记起前世旧梦,付茗颂怎么就不会?
可依他二人上辈子的纠葛……
宋长诀冷了脸,他可不想听他妹妹再死一次。
闻恕放置在腿上的手倏地握了一下,半响冷睨他一眼,“你想多了。”
―
回到昭阳宫时,天色已暗。
桌前的膳食皆已冷,付茗颂团窝在软榻上等他用膳,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不及遮月喊醒她,便被闻恕一记手势屏退。
男人身影高大立于前,乌压压一片阴影垂下,挡住了烛光。
姑娘不适的蹙了蹙眉,缓缓睁眼。
一站一躺,一高一低,四目相对,谁也未先言语。
付茗颂不知是不是睡迷糊了,伸手拽住他垂在身侧的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