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妮儿在屋里陀螺一样转着圈儿,她知道她想去,却不知道如何跟爹娘开口。三妮儿跪在爹娘跟前,眼泪涟涟,却说不出话,低低的伏在地面,她虽然口中不说,爹娘却早知她心中所想,也知道她的为难。
大姐姐早早出了阁,二姐姐又死于难产,自己再一走,爹娘身边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她如何放心得下,可是如果不跟着张大夫去,她又如何甘心。
尽管舍不得爹娘,也不知道爹娘是否能同意,她还是想要试一试。
只是疼她的爹娘,又如何舍得她为难。三妮儿这一世何德何能,有这样通情达理的父母!
“你去吧,趁我们都还硬朗,你去吧。只盼着你早些回来,不然我们该如何是好。”娘亲轻轻的牵起三妮儿的手,拍拍她膝盖上的尘土,紧紧的拥抱了她,尽管三妮儿走到最后,与她为三妮儿规划的幸福人生相去甚远,但是只要她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就够了。
“去了好好听张大夫教导,东家说了,这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放你去。”爹爹如今已经是闫大夫医馆里主管药材的管事了,总是大局为重,三妮儿能得张大夫的青睐,在他看来这是求都求不来的机遇。
在闫大夫的大力建议下,最终三妮儿还是背着行囊离开了家,追随着张大夫的脚步浪迹天涯去了,早几年,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三妮儿把宋晓泠带上,一同跟着张机大夫离开了小东海,那个时候,小东海已经从瘟疫的伤痛中逐渐恢复了生机,各行各业百废待兴,一片好光景。
可是到了外面,三妮儿见到十室九空,整个会稽郡人口少了一半以上,她才知道在颜夫人保全下的小东海,是多么幸运,多么不容易。
他们一路走,路边随处可见白骨森森,张机一路感叹,世间如果多一些颜夫人,多一些颜大人,该有多好。三妮儿紧紧的跟着张机,不敢四处乱走,她从来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竟然是这样,小东海虽然贫穷,虽然小到可笑,可是却是活着的小东海,外面,是垂死挣扎的外面。
有了比较,她才更加的佩服小东海那两位传奇的女子,更加敬佩颜夫人为了保住小东海做出的牺牲。“师父,这也太惨了啊。”三妮儿颤抖着声音说。
说着话的时候他们路过一个村子,整个村庄空无一人,房屋全都已经荒废,长出了杂草,杂草中倒伏着腐烂的遗骸。
张机怔怔的看着北方,梦呓似的低声说:“当年我们那里那一场瘟疫,比这个还严重,我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到医治瘟疫的办法,无奈每一次都不一样,每一次都有新的发现,竟然无法用同样的办法处理。”
三妮儿静静的听着,不敢插话,她听说过那场瘟疫,张家阖族上下,两百多人,只剩下三成不到,这才促使张机离开家,云游四方,如此说来,小东海能活下来的这些人,都承了张家的情,都欠了那七成死去的张家亡魂的情。
继续前行,三妮儿脚边惊现一具孩童的遗体,已经腐烂成泥,三妮儿别开眼睛不敢看,在小东海,她没有到城外的医馆,没有看到患病不治的人离开,没有看到深山中的大坑,石灰掩埋下的尸体。
这一路行来,给她的震撼无法言喻,只有夜里入睡时,半夜的惊醒和抽泣,让人重新想起,她不过是豆蔻年华,哪里经历过这些苦难,哪里需要经历这些苦难。
张机叹息:“医者,便是见惯了生死,也无法对这种情形淡然处之,你会害怕也是正常的,但是你莫忘了,你如今也是医者了。”
三妮儿点点头,记下了老师的教诲。
他们在会稽郡四处游历,还有些余波未了的地方,他们便停下来,看诊,开放,跟当地的医者一起处理疫情,夜里张机继续写他的著述,这些日子,他的身体明显大不如从前了。
三妮儿执笔,将张机的著述一字一句誊写出来,她知道这将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临睡前,她对宋晓泠说:“我觉得我不会再回小东海了,可是爹娘怎么办,他们膝下无子,大姐姐又嫁的远,我该怎么办?”
宋晓泠想对她说:“兴许再过几年,可以回小东海伺候双亲呢,现在就想好眼前的事情就好了。”
三妮儿也没想那么多,谁都没想到,张机会撑不过建安二十四年,谁都没想过,他们只有两年的师徒缘分。
好在张机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对三妮儿倾囊相授,这两年,三妮儿的医术在张机的精心指导下,突飞猛进,那么多的游历和现场,也让她有了许多实践的地方,这些全都是最为宝贵的经验。
“如今,就算是颜夫人再活过来,你们也能攀谈一二了。”张机十分得意的说。
“师父,您说的哪里话,颜夫人那样高的医术,弟子怎敢在她面前妄言一二。”三妮儿不是谦虚,而是颜夫人母女在她心里,真的是如神祇一般的存在。
张机捻须笑而不语,他此生两大幸事,一时结识了颜夫人,二是人生末年,收了这个得意弟子。虽说她们两人出身不同,际遇不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身上都有一种十分相似的气质,大约都是不服输,不认命吧。
这何等的重要。
三妮儿原本以为自己还有很长时间追随师父,可是没想到出了小东海之后,师父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总是反反复复咳嗽,他自己是大夫,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操劳过度,即将油尽灯枯。
张机总觉得只可惜,还没有将三妮儿调教好,委屈了她这么个好学生,总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事没有交代。
这一路走得十分缓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清理干净,耗费了张机许多心力,最后实在走不动了,
他们就留在了建邺,三妮儿租了一处小门面,开了一个小小的医馆,只可怜医者不自医,张机的身体日渐衰弱,最后没有熬过建邺的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