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自是歇在漪澜殿的, 不过因着莹昭容那一遭事, 奏折也没时间批, 用过晚膳后, 只能挑灯夜战, 简宿涵坐在床榻边,怀里抱着一个软枕,见皇帝在桌案后笔走龙蛇, 莫名想起了自己高中最后几天狂补寒假作业的时候……
皇帝五识敏锐, 察觉到她的目光, 抬了抬眼:“你若困了就先歇息。”
要批折子去太元殿多好,何必来这儿,你不睡我敢睡吗。
简宿涵微微摇头,全无睡意,披了件外衫从床榻上起身, 走至桌案旁,替皇帝研墨。
她挽起袖子, 皓腕雪白,捏着一块朱砂赤墨慢慢的磨,侧脸映在融融烛火下, 似玉温润, 头发松松挽起, 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皇帝见状,疾走的朱笔忽而停了些速度,他将一小摞奏折扔至一旁, 对简宿涵道:“一干子酒囊饭袋,芝麻大点小事也要上奏,平白耗时辰。”
简宿涵往砚台间添了勺水,心道帝王矛盾,他们既想掌控一切,却偏偏又疲于应付,她知道皇帝只是发发牢骚,并不需要自己宽慰什么,只将烛台挪远了些,免得晃眼。
皇帝又继续看奏折,遇不知所云者,便用朱笔胡乱画几道扔至一旁,遇险情要事,便再三看过,眉头紧了松,松了紧,让简宿涵感慨帝王情绪多变。
许是寂静无趣,皇帝忽而闲话似的道:“你知道观音土么?”
简宿涵动作微顿:“从前在杂记上看过,饥荒连年时,百姓无所食,树皮,草根,观音土,皆入腹中,更甚者易子而食,折骨为炊。”
皇帝问:“那些笔杆子觉得是无稽之谈,你呢,你觉得是真的么?”
百姓饥荒食土,只能说明君主不贤,简宿涵若说是真的,岂不拐着弯骂皇帝,可若说是假的,她自己也不信,片刻后道:“天下山河远阔,百姓千万,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人力有时穷,他们的心到不了那么远。
皇帝再没说话,简宿涵无声抬眼,却见他写了一封密函,那笔锋太过霸道,她纵然不想看,“襄平侯”三个字也控制不住的蹦入了眼帘。
“水至清则无鱼,”皇帝将密函封口,若有所思,“有些人,你明明知道他们贪,有些事却偏偏只能交给他们去办。”
简宿涵想了想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清官能吏胜于贪官能吏,而贪官能吏又胜于清官废吏,嫔妾以为,一个人是否有才干,与贪腐与否并不冲突。”
朝中虽有清官,但若办不了事,也是无奈。武则天重用狄仁杰却没有放弃来俊臣,嘉靖用海瑞却不弃严嵩。贪而不忠,必除;贪而忠之,可用。
百姓祈愿天下无贪官是好的,但非帝王心术。
皇帝见简宿涵脸颊落下一缕头发,险险快垂到砚台边,抬手替她挽至耳后,定定看着她:“你与她们很不一样……”
“人人都是不一样的,”简宿涵用帕子拭了拭指尖的墨迹,却又偏头问道:“嫔妾哪里不一样?”
皇帝瞳仁中映着烛火微光,伸出指尖,虚比了一寸距离:“你比她们,多了一缕魂。”
后宫女人都是死板且僵硬的,一个模子刻出,样貌虽不同,剖开内心却大同小异,皇帝觉得简宿涵很鲜活,有魂气的那种鲜活。
简宿涵一瞬间还以为皇帝猜出自己是穿越的,心跳吓漏了那么一拍,片刻后又恢复平静,意识到这话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她还未想好该怎么回答,皇帝已唤了吴庸进来。
藩王无诏不得入京,一堆奏折底下压着端王的请表,写明想下月进京替太后祝寿,皇帝抽出来看了眼,然后批下一个准字,让吴庸收整好。
皇帝说:“时候不早了,歇吧。”
简宿涵大病未愈,皇帝不至于急色到那种地步,二人和衣而眠,吹了灯,内室便陷入一片暗沉。
简宿涵不动声色离皇帝挪远了些,秋来气候多变,午间赤日炎炎,入了夜却遍体生凉,她拢了拢身上的锦被,察觉到身旁的热源,还是感觉一个人睡自在些。
床畔轻纱重叠,呼吸渐渐绵长。
翌日清早,吴庸像往常一样掐着时辰进来伺候皇帝洗漱,他不知二人昨日是否行过周公之礼,也不方便去问,只能依照规矩备了碗避子汤。
简宿涵无所谓,多喝一碗也死不了人,何必解释。
简宿涵从来没伺候过皇帝穿衣,皇帝也不在意,他任由贴身的太监系好腰带,侧目看见托盘上一碗漆黑的药汁,对吴庸淡声道:“日后免了。”
简宿涵闻言,准备去端药的手便倏的顿住,她瞧见满屋子奴仆欣喜带笑的眼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仿佛是皇帝的一种恩赐。
吴庸也笑开了,低声道:“贺喜小主。”
简宿涵照规矩应该行礼谢恩,她怔愣一瞬,偏偏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又不想给皇帝生孩子,免去避子汤这种事自然不值得感恩戴德,只能下床,无声替皇帝理了理肩上褶皱。
皇帝的衣衫或是浓重的黑,或是暗红的底,他肤色较寻常男子来说要苍白些,也衬得起这猩红的色,眼眸下垂,看人时自有一段难言的暗沉风流。
他碰了碰简宿涵有些冰凉的侧脸:“朕朝中还有事,晚些再来看你。”
不入帝王家这话有些道理,是皇子,免不了要被拉入权势争斗的漩涡,是公主,纵然不用和亲,日后也难保驸马三妻四妾,这么一比较,倒不如不生的好。
康熙年间,九龙夺嫡,削爵圈禁者不在少数,却不见有谁真正笑到了最后。
目送着皇帝离去,简宿涵忽然感觉太阳穴有些突突的疼,这次便罢了,她与皇帝昨日到底不曾做过什么,怀也怀不上,可日后呢,宫规森严,她上哪里去弄避子药来。
一个小小的容华,孩子又不能自己养,不过替她人做嫁衣罢了。
知夏见她仿佛在想事情,轻手轻脚伺候她洗漱:“主子,马上便是太后寿辰,咱们得预备着贺礼了。”
简宿涵略微回神:“太后不是一直在重华宫吃斋念佛,闭门不出么。”
知夏道:“是五十的整寿,不比寻常,自然要好好操办一番的,奴婢听说端王也会进京,不知是真是假,太后说不得会出来见见。”
太后对自己亲生儿子不如何,对端王倒是怀着一份亏欠,每年宫中赐下的节礼必不会少了他的。
简宿涵连自己亲妈的生日都没操心过,现在反倒要操心别人的,何况自己送了人家也未必瞧的上,说不得就扔到角落吃灰去了:“太后不是喜欢念佛么,去库房看看有什么玉佛金佛的,挑着好的送吧。”
其实稍稍有些敷衍,但不得不说这是最稳妥的方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知夏也没意见,点头应了。
莹昭容被打入冷宫的事早就传得风言风语,皇帝更是一连十几日都宿在漪澜殿,无形之中坐实了简宿涵复宠的消息,一时间畏者有之,嫉者亦有之。
“后宫不就是这样么,得宠失宠,又得宠又失宠,看多了也就不新鲜了,喏,皇上昨日宣的锦常在,今日去了景和宫,信不信,她们又得说我失宠了。”
简宿涵与云婉仪出来散步,行至玉屏桥边,瞧见满池枯荷,兼得岸边柳枝萧条,难免有秋风肃杀之意,一只水鸟俯冲着掠过池面,漾起圈圈涟漪。
云婉仪瘦了许多,仍喜欢穿着浅色绣兰草的衣衫,风一吹就倒的感觉:“深宫寂寞无事罢了,又出不去,她们总不是靠着这些风言风语打发时日,从来没断绝过,说不得有一日你我也会成这幅模样。”
她说着,发现桥底似有游鱼,对贴身侍女白露道:“你回去取些鱼食来。”
皇宫里的鱼都被养傻了,一瞧见湖边有人影,便成群结队的冒着泡,简宿涵俯身看了看,觉得自己手中若有一个网兜,说不得能一网打尽,可惜金鱼刺多肉少,没什么味道。
简宿涵扯下身旁的柳条,折了根枝子下来,俯身拨弄着水纹,可惜怎么也碰不着,只得罢了手:“前些日子我病了,也未去景鸾宫,听说皇后娘娘带着你们去重华宫向太后请安,连门都没入,是真是假。”
云婉仪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语气一如既往地不冷不热:“你消息倒是灵通,太后喜清静,不让旁人打扰,我们只在外头远远磕了个头就回去了,皇后进去同长邑公主说了说话,但不多时也出来了。”
简宿涵觉得太后有些棘手,不过老人家么,到了一定年纪,要么十分慈祥,要么十分古怪。
她二人又闲话片刻,云婉仪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左右看了一圈,蹙眉道:“白露怎么还没回来?”
简宿涵也觉得奇怪,凌水阁离此处并不远,来去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白露可别路上冲撞了哪位妃子被扣住了,思及此处,她不由得站直了身体:“走吧,咱们去瞧瞧。”
下了玉屏桥,便是各式珍奇花石堆成的假山,景不重叠,石不反背,偏侧之地却含野意,虽是能工巧匠精心雕砌,却不见半分刻意。未走几步,便瞧见拐角的道旁有一着王族服饰的男子正嘻嘻哈哈的逗弄小宫女,领着随从左移右走,偏堵着路不让人过。
“小美人是哪个宫的,怎么不说话,告诉本王你的名字,本王便放你离开,如何?”
那被逗弄的小宫女正是白露,她一张脸臊的通红,已然吓慌了神,只无措躲避着。凌水阁中,众多侍女数她颜色最好,兼得楚楚之姿,不曾想竟被端王瞧上了。
主子收用宫女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闹将到明面上的,实在少之又少,简宿涵不着痕迹打量那男子,见其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也算俊秀,只是双目无神,给人一种常年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感觉,油头粉面。
云婉仪脸色已然冷了下来:“真是荒唐。”
简宿涵问道:“莫不是端王?”
云婉仪眉头紧皱:“想来是了,听说昨日才进的京,这边挨着重华宫,他怕是去给太后请安的。”
说完便要过去,简宿涵忙拉住她道:“宫妃见外男本就不妥,再则他身份不同,何必你亲自去,撕起来脸上不好看。”
简宿涵说完,指了指身后随侍的宫女,选了个模样最不出挑的出来,在她耳畔低语几句,然后道:“去吧,照我说的做。”
那宫女有些犹豫,闻言看了简宿涵一眼,只得壮着胆子去了。
端王封地远在边陲,民风彪悍,女子容颜比京城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他自觉调戏宫女不是什么事,兼得太后宠爱,胆子便愈发大了,正欲对白露上手,眼角余光忽的冲出一道黑影,对着白露就是一巴掌。
“小蹄子!主子唤你去取东西,你反倒在这儿磨磨蹭蹭,也不看看过了多少时辰,难不成让主子生等着你吗?皇上午时还要来宫里用膳,耽误了你有几条命可赔的!”
简宿涵选的宫女膀大腰圆,一巴掌下去,白露的脸霎时肿了半边,浮现出一个鲜明的五指印来,她顿时哭的说不出话,头发散了半边,凄惶又可怜,姿色顿减。
端王听见那一番话,不自觉就退了半步,却见那打人宫女像是才发现自己似的,犹豫着行礼道:“不知是哪位贵主?这小蹄子素日莽撞,难免冲撞,不知犯了什么事,还请贵主告知一二,奴婢回去定禀了主子,好生让她长长记性。”
端王不常进京,无人认识也是正常的,他身后小厮正欲报上名号,却被抬手拦住。
端王听那宫女方才言语,心中猜测莫不是哪位宠妃身边的人,他不过色胆上来逗弄一二,若惹了皇帝实在没必要,几经思索,道:“无碍,方才不过问了句路,你领她回去吧。”
宫女屈膝行礼:“谢过贵主。”
说完狠瞪了白露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简宿涵眼见她们走过来,笑了笑,对云婉仪道:“瞧,这不就好了,咱们走吧。”
隔着一片暗淡失色的枯柳垂杨,她一身枫叶红绣丹鹤的衣裙便成了唯一的亮色,比素净的云婉仪要显眼的多,启唇莞尔,风流生香,纱制披帛披搭肩上,旋于手臂间,随风而舞,似神女欲凌空而去。
端王不过随意一瞥,却觉魂都被勾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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