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里嘈杂起来,脚步声咚咚作响。
花精在黑暗处,杏眼圆睁,瞪着江延。
江延伸出手,捏捏她的鼻子,道:“小狗便睡了。”
花精气急败坏,嗔道:“你才是小狗!我是睡了,却没有呼呼。”
江延忍不住笑了,道:“呼呼便怎地?”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边走。
花精跟着他,在他耳边,恶狠狠道:“睡觉不是丑事,但加上呼呼,就凭空添了几分丑,几分憨,几分猪样!”
江延哈哈大笑,引得一众阴灵侧目。
两人出得瓦肆,花精还不饶他。江延无奈,温言道:“我说错了,不是呼呼,是甜甜的睡,甜甜的。”
花精才转嗔为喜,又道:“郎君,我乏了,我们回吧。”
江延看看天色,道:“天色亮堂,再转转。”
花精奇道:“天色亮堂,那又怎样?”
江延道:“天色亮堂,做不得贼。”
花精更加好奇,道:“怎地又要做贼?”
江延道:“主人家不欢迎,得翻墙进去,岂不是做贼?”
花精道:“不欢迎?我把他做鞭子,做轮子,看他欢不欢迎。”
江延闻言,笑道:“不是他不欢迎,是有人不欢迎。”
花精若有所思,道:“是他那位得力手下,主心骨朋友,不欢迎咱们?”
江延点头,道:“就是那个短命鬼。”
花精道:“怎地又成了短命鬼?”
江延觑着前面一个摊位,缓缓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他勾结熊三,想要杀我,岂不是找死?”
花精跟着他,道:“郎君胸中,已有成竹?”
江延笑道:“我已在城中走了一遭,抓了他的手下,问出他的计划,他却还在做梦。”
两人到那摊位上,要了几个小吃,坐下慢慢的等。
花精把玩着一根骨筷,道:“他怎样做梦?”
江延道:“他以为我还在昏迷,下不去床,岂不是做梦?”
花精闻言,沉吟一二,笑道:“怪不得要做贼。”
江延点头,道:“怕他知道我好了。”
不一时,那摊位老板,端了几盘小吃上来,都是城中的特色。
江延与花精吃一些,说会子情话,直到暮色沉沉,晚照晦暗,却才起身。
就直奔盖二府邸,走到不远处,却又停下。
花精道:“郎君,怎地不走了?”
江延道:“他这府邸四围,都有阴灵把手,我们但靠近些,免不了要被盘问。”
花精道:“寻个没人处,跳过去便是。”
江延点头,绕远路,围着那府邸,仔细看了许久。
却早望见一片竹林,葱葱郁郁的,摇曳生风,长出院墙之外。
那院墙下,又有一个阴灵,执着长枪,守在那里。
竹林正对之处,又有一户人家,飞檐高耸,一看也很不凡。
原来这附近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阴灵,与那贫民窟相比,真个天地悬远。
彼时夜色罩南园,星光耀北屋。
江延与花精,趁着黑,在巷子里,凭空一跃,直跳在院墙之上。
又轻着脚步,来到飞檐之上,觑着那竹林,静静等着。
少倾,巽地上刮一阵风,卷的那竹林哗哗作响。
江延趁机,纵身一跃,直跳在竹林之上。又一点脚尖,飞入盖二府邸,轻巧巧的落地。
花精在他身后,若风中一朵花瓣,飘飘零零的,须臾落地。
那院墙下的阴灵,隐约听得声响,抬头看时,但见夜色之中,那竹林摇曳不停,哗哗作响。
他就收回目光,更不管那许多。
江延与花精,踩着竹叶,一路向外走时,忽望见一栋吊脚楼。
江延道:“原来是这里。”
原来这吊脚楼,乃是陈无风的住所。
走到吊脚楼前,推门进去,却见陈无风坐在吊床上,手中捧着那柄宝剑,正在赏玩。又不见陈无雪
“吟!”
一声轻吟,长剑出鞘,剑尖直指江延。
江延脚步一顿,喉头有些刺痛。看时,原来是那剑尖上,一点白光正对着他。
“锵!”
长剑回鞘,陈无风舒一口气,道:“是你,倒吓我一跳。”
江延举步,道:“你好了?”
陈无风摇摇头,握了握剑柄,道:“好了一点。”
江延沉吟一二,道:“明晚能好么?”
陈无风眉头一挑,道:“明晚有行动?”
江延点头,道:“今晚就有行动,但我一个人能应付。”
陈无风偷望了花精一眼,诧异道:“明晚的行动,你们两个都应付不了?”
江延略一沉吟道:“不保险。”
陈无风闻言,点头道:“明晚我一定大好了。”
江延望着那宝剑,道:“你若不好,就把这长剑借我。”
陈无风皱眉,抱紧那长剑,望着江延,道:“你这厮,身上背着四柄长剑。跟个风车似的,还跟我借剑?”
江延摇头道:“敌人来头不小,或许有法宝,也说不定。”
陈无风闻言,望着长剑,沉吟良久,忽然道:“明晚是什么行动?”
江延道:“赴宴。”
陈无风微微点头,正色道:“你放心,此剑嗜酒,一定不会缺席。”
江延点了点头,望望四下,道:“陈无雪了?”
陈无风道:“打水去了。”
江延微微点头,转身开门,踏出一步,却又想起什么,回头道:“陈无炎了?”
陈无风一愣,道:“什么?”
江延道:“你那个师弟,陈无炎了?”
陈无风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江延道:“他不是跟陈无雪一样,被朱砂门的人擒了么?”
陈无风点头,道:“不错。”
江延道:“后来在中宫里,你们也没找到他?”
陈无风摇头,复又点头,道:“不是没找到,是没机会找。”
江延道:“他就这样消失了?”
陈无风苦笑,微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江延皱眉,推门离去。
曲径回廊,流水悠长。
耳听得水声潺潺,花精道:“郎君,为何忽然问起那人?他兴许死了。”
江延闻言,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陈无炎时,他那蛮横跋扈的模样。
以及在李二嫂子家,陈无炎肆行凶顽,却被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情形。
他一直以为,踏上修行道,第一个敌人,一定就是陈无炎。
却没想到,短短数十日,他和陈无风成了朋友,又在阴灵城中翻云覆雨。
陈无炎了?也许已经死了,死的无声无息,连个浪花也没有。
想到这里,他忽然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微微摇头,道:“我们有些仇怨未了。”
花精闻言,笑道:“叫陈无风替你揍他。”
江延微微一笑,搂住花精,并不言语。
是夜,月洒清寒,冷彻山巅。
城中人语渐寂,盖二的统领府,却渐渐热闹起来。
未央宫使者,不日将至。如何接待,种种繁文缛节,都要仔细商议。
盖二坐镇统领府,大摆酒席,宴请一众心腹手下,讨论如何迎接王使。
后花园中,一个戏台子,搭的高高的。上面两个粉骷髅,正在唱戏。
戏台子下面,五六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觥筹交错,讨论礼仪。
盖二心情极好,频频举杯,共邀一醉。
大统领亲自举杯,那些心腹手下,哪敢怠慢?一个个杯不离手,酒不离口。
到后来,索性也不用酒杯,只用大碗。
喝到碟飞碗打,盖二睁着朦胧醉眼,望下一看,但见几个心腹,也都醉的不成体统了。
他就吩咐近侍:“快,扶着各位统领,各自安歇去也。”
那些个近侍,搀的搀,扶的扶,背的背,抬的抬,将几位统领扶到房里。
安排妥当,几个近侍出门来,却就议论起来:“匡统领真好酒量,这般豪饮,却也不用人抬。”
另一个道:“我早听说,牛统领酒量不小。今日一见,倒也平平。”
另一个道:“还是倪统领最厉害,喝了这么多,却还能起身,我要扶他,还不要扶,只要我搀着罢了。”
那几个侍从听了,齐齐称赞,道:“倪统领修为高深,是盖统领最心腹的手下。酒量超凡,那是一定的。”
正说着,忽望见一个红衣粉骷髅,拎着小瓷坛,自花园里盈盈的走来,
一众侍从见了,慌忙下拜,道:“见过四太太。”
那粉骷髅不言不语,幽灵一般,自几人身边飘过。
那一众侍从,见她走的远了,却就起身。
一个侍从道:“奇怪,四太太平日里最好个人,今个怎地不理我们?”
那一个侍从道:“想是心情不好,有些烦心事儿。”
另一个道:“这么晚了,四太太往哪里去?”
最后一个道:“她拎着瓷坛子,那是干么用的?”
“嗖!”
破空声响,一支骨箭,箭头顶着金光,直撞在一个侍从脑袋上。
可怜大好头颅,轰然爆碎,若千百块碎玉,纷纷洒落。
“嗖嗖嗖!”
又是三道金光,晃人眼目,划破夜空,须臾射爆三个脑袋。
沉檀香冷,兽炉炭热。
倪五趴在锦床上,竭力聚集精神,对抗酒力,不愿昏睡过去。
恍惚间,一片黑云,自大地尽头,轰隆隆压过来。
一个瘦小的阴灵,被一个垂老的阴灵搀着。站在城墙上,望着那片黑云。
黑云近了,瘦小阴灵眸子里的萤火,缓缓跳了起来。
那不是黑云,是上千名黑甲骑兵。
一个异常高大的阴灵,骑着一匹更加高大的骨马,挥舞着一柄奇形怪状的宝剑,驰在最中间。
在他周围,十几名最精锐的骑兵,尖刀般拱卫着他。
“轰!”
破城锤落下,脚下的城墙在颤抖,周围响起哭声。
瘦小阴灵,跟着那个垂老的阴灵,缓缓的跑下城墙。
城中所有的阴灵,能打仗的,都到城墙上去了。不能打仗的,都在城里运送物资。
一天,两天,三天,这是一个长长的噩梦。
终于,城破了,黑甲骑兵杀了进来。
那个异常高大的阴灵,冲在最前面。他座下的骨马喷着响鼻,那柄怪剑直扫过来。
垂老阴灵转身,抱住瘦小阴灵,头颅冲天而起。
瘦小阴灵跪下去,抱住垂老阴灵的尸体。
那时他还不懂悲伤,眼泪却哗啦啦流了下来。
那尸体忽然动了起来,竟轻轻抱住了他。
倪五皱了皱眉,这跟他从前的梦境不太一样。
他抱着那尸体,那尸体也抱着他,那尸体竟热了起来。
温热温热的,像是他老婆的身子。
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他伸出手,按在那尸体的背上。
那骨头细细的,不是老人的骨头,而是女人的骨头。
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他的脖颈上。
他抬起头,望见那张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面孔。
“四统领”冷冷的望着他,道:“你哭什么?”
头皮炸开,一股寒意,自天灵盖上蔓延而下,须臾凉到脚心。
那股酒意,一瞬间被祛除的干干净净。
倪五睁开眼,看见一张粉骷髅的面孔,近在咫尺。
四姨太哭着,望着他,轻声道:“你哭什么?”
那股寒意,又从脚心腾起,一直撞到天灵盖上。
他想起身,又被四姨太抱住,又觉脖颈一凉。
低头看时,只见一根簪子,正抵在他脖颈上。
四姨太抓着簪子,一边哭,一边大声道:“来人!救命!”
一大片火光,撞破黑暗,伴随着“保护统领”的喊声,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若海浪般直涌过来。
倪五挣扎一下,想要起身。但微微一使劲,又不动了。
他抱着四姨太,瘫倒在床上,眸子里萤火跳动。
就像那一天,四统领高台抬贵手之后,他瘫倒在地上一样。
后来山巅城的援军来了,盖二把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那时他还只是个小统领。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屋舍的门,豁喇喇一声响,被人直踢开来。
“保护倪统领……”
“四姨太!”
“您怎么会在这里?”
……
惊呼声此起彼伏,又忽然安静下来。
盖二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四姨太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到门口,一头撞进盖二怀里,哭道:“大人,妾身以死明志,请大王为妾身做主!”
说着,举着簪子,直往头颅上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