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在忘川之下, 衣服已经被撕扯殆尽,骷髅的样子在路上行走还没有什么,可她身上的皮肉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这七个月, 在忘川之中,她的恢复能力越来越快,快到连弓尤都咂舌的地步。
弓尤最开始要她不要总是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才上来, 可看见她如此恢复速度, 弓尤在感叹的同时,也不再多说什么。
开始两个月, 弓尤还要送到忘川边上去等着她, 但后来他就只在自己的鬼王殿内, 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和吃食。凤如青从忘川上来之后,会自己跑去鬼王殿, 无论伤多重,都丝毫不影响行动。
现在整个地府都知道, 忘川里面来了寻魂之人, 日日下去时完好, 上来的时候面目全非,她和鬼王是朋友, 模样生得十分娇美, 连骨架子都比其他鬼的好看。
只是她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鬼,没人能够看透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而这种突飞猛进的恢复能力,致使她一旦从忘川上来走得慢些, 就有鬼能够从破碎衣袍窥见她香艳的皮肉, 凤如青早在上个月, 就成了这地府艳鬼第一人。
这时候她应该迅速跑进鬼王殿去换上新衣服, 而不是傻兮兮地站在这里, 眼见着便要被人看光。
可她远远看到了穆良背景,听到穆良的声音,就已经一动也不会动了。
近乡情怯,凤如青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穆良,也根本不敢去面对他。
大师兄对她的维护和照顾,是凤如青短暂一生中珍贵无比的美梦,可那梦无论多么清晰,多么让人留恋入骨,都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相隔了六百多年,极寒之渊下的混沌消磨掉了凤如青曾经的一些,包括魂魄,她见穆良好好的,固然欢喜至极,却不敢真的和他面对面,说上一句足以粉饰太平的问候。
大师兄曾经那么希望她变成一个善良秀美,同所有门派中千娇万宠的小师妹一般的人,或许软弱无能,但终是有他,有宗门护着的一世无忧。
凤如青也曾经确实如他想的那般,沉溺于那样的回护中,短暂地当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可隔着漫长混沌的六百多年,隔着或许大师兄都不曾知晓的,她曾经因石妖蛊惑做下的混蛋事,凤如青再也回不去当初,也做不得穆良羽翼之下的雏鸟了。
凤如青逐渐生出的四肢,因为隔着往生桥同穆良这短暂的对视,冰凉得不似个活人,她怕得几乎要流出泪来,却无力逃走,她真的不想这样,不想让大师兄见到她这样。
好在凤如青在这黄泉鬼境混了几个月,别人不熟,弓尤与她算是烂熟无比了,偶然短暂的休息中,他们坐在忘川的旁边,聊一些彼此的私密话,并不需要刻意去倾诉衷肠,都当笑话讲,彼此也当笑话听,她知道弓尤亲手砍了对他母亲出言不逊的王兄龙脚,凤如青也告诉了弓尤她曾经犯下的滔天大错。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根本不敢,也不想见悬云山上人的缘由。
于是就在穆良转过头,仔细打量凤如青这幅骷髅架子的时候,弓尤即刻解下了衣袍,闪身将凤如青整个裹在其中。
他哈哈干笑两声,带着凤如青到了穆良身侧,隔着袍子拍了拍凤如青的脑袋,是要她回神,也是对穆良解释介绍,“见笑了仙君,我新处的相好,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行。”
弓尤指着自己脑袋,对穆良说,“是个艳鬼,十分,就是这缺了点魂。”
穆良几百年温润如初,甚至更显玉泽般亲和的眉眼,落在了弓尤连脑袋都围住的凤如青头顶。
那上面生出了头发,在这黄泉鬼境昏暗的光线中,是看不真切的殷红色泽。
“大人的……”穆良笑了笑,不紧不慢道,“还真是特别。”
不过穆良可是知道弓尤乃是天界罪龙下界,即便是被贬斥也是鬼境之王,可见身份何等尊贵
穆良几百年了,下来这黄泉鬼境的次数不少,从未见过鬼王身边有人,可见其也不是个随便的人,此番这是……竟是被个失魂的艳鬼迷住了?
穆良并没有见到这艳鬼真容,只看到了个骨架的轮廓,距离不近地对视了一眼,虽然眼睛也是残缺破碎,还未恢复,但似乎很明亮。
这倒也不难理解,若不是真的艳极,却也不至于要黄泉鬼王这样的人物如此紧张了。
穆良淡笑着,对于弓尤始终搂在怀中片刻不放的艳鬼,并不感兴趣,他此番来,还是将师尊绘制的画像送来,令地府的鬼官在行走各处的时候带上,方便寻找。
这画像是有时效的,到了时间,自会毁去,他们又怕鬼官没有画像,寻不到小师妹,又怕画像被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或者做什么不齿勾当,穆良曾经就在一处供妖魔消遣的欢场,见过与小师妹眉眼相似的魅魔,当时气得将整个地方都掀了,仔细询问才知,那魅魔之所以变换成那模样,是按照底下人收集来的画像所变换。
于是穆良再送往鬼境的画像上,就设了禁制,变成了灵石一样的消耗品,每隔一段时日,就要重新送来一些。
想到此处,他的神色就暗淡了一些,但还是如常地同弓尤说好了客气话,这才离开了黄泉鬼境。
穆良走后,弓尤保持着这个姿势,把凤如青卷入鬼王殿中,扒开凤如青头顶的衣袍一看,连被阴魂啃成骷髅架子都不叫疼的人,哭得一双眼滴血了一般的红。
凤如青无声无息地掉着泪,恰巧一滴落在弓尤的手背上,他被烫了似的,甩了甩,然后竟是有些无措地看着凤如青,“你你你……”
弓尤磕巴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何苦呢,我看你大师兄,找你这么久,定然也不在意你是邪魔还是残魂。”
凤如青却摇头,抹干了眼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湿漉,带着鼻音出声道,“你懂个屁,我怕他让我跟他回宗门,我拒绝不了他。”
宗门不能回,有施子真,况且整个门派都知道她那点丑陋心思,回去自取其辱吗?
弓尤前段时间,就知道了凤如青的这个秘密,顿时也想起了,表情一言难尽,“你胆子也是肥得没边了。”
弓尤真是每次想起凤如青同他说,她给施子真喝了醉仙欲,还是一次十瓶的量,就总是要感叹一句。
“那确实不能回去,你往后见了悬云山的人,还是躲着点,”弓尤说,“别人都能讲究个容情二字,施子真真的不太行,他那溯月剑乃是本命仙剑,已经生出了剑灵,剑体附着的功德就过十万,就算是捅我我也够呛,你再被捅一次,也不用等天罚直接灰飞烟灭了。”
凤如青深以为然,裹着袍子抽了抽鼻子去换衣裳,弓尤就在外面等着,她换了衣裳出来,随便洗漱一下,就坐下吃他提前准备好的东西。
弓尤看着凤如青吃得毫无形象,比他在仙界养的一只四角仙兽还要吃相难看,啧啧道,“你那人王小郎君,可见过你这样的吃相吗?”
弓尤说,“你那嘴都要裂到耳根了,你不能……”
“闭嘴!”凤如青瞪他,“你那嘴边上点个黑痣,就能去凡间做媒婆了整日叨叨个没完。”
弓尤切了一声,凤如青又道,“况且白礼见过我吃东西啊,怎么了,他还见我过我借尸还魂,还见过我蜕皮的时候脸上挂着猪大肠似的呢。”
弓尤是真没有想到,闻言惊讶,“那他还能对着你来劲,看来是真的痴情种子啊。”
凤如青顺手把一个啃完的骨头丢向弓尤,“你可闭嘴吧,白礼才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弓尤没有见过白礼脸上带着黑斑的样子,所以不知道白礼是因为自己丑,一开始才不嫌弃凤如青是个邪祟。
他不再说话,其实七个月了,若是她还寻不到人王之魂,说不定他就会变成和忘川之下那些骷髅鱼一样的东西。
但弓尤知道凤如青不爱听,索性也不说,只道,“欠我多少次了,你还记得吗?”
凤如青这说话的功夫,就已经风卷残云地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扫了,闻言抬头,“大人您说,你说我欠你多少次,就欠你多少次。”
弓尤哼哼,“反正你处理完白礼的事情,必须和我去那秘境,我算算,大概要去个百八十次吧。”
凤如青笑了笑,露出两个带着杀气的犬齿,“成啊,我就卖给你了。”
她完全恢复成本来样子,披着弓尤给她准备的黑袍,再度朝着忘川走去。
弓尤在她身后看着她嘟囔道,“那小人王,上一世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也不知做了怎样天大的善事,才碰到这么一个为他之人。”
凤如青再入忘川,按照先前做的那个标记,继续朝着没有到过的地方去寻找,忘川太大了,大得她沉入其中,便有些寻不到方向。
她脖子上挂着拘魂鼎,身下骑着那个奇形怪状,被凤如青取名为阴魂龙的玩意,仔仔细细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
她何尝不知道,这忘川中的阴魂是流动的,但她分辨不出前一天咬过她的骷髅鱼,和今天咬她的是不是同一只。
她也不知道白礼是不是也跟着这些阴魂在流动,或许已经和她擦身而过无数次了,或许到白礼也变成了那些没有意识的骷髅鱼的时候,她还是没能找到他。
凤如青甚至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焦虑,到如今梁景国那边有人看顾,她中途回去过一次,有宿深的妖丹,白礼起色还不错,只是不知是离魂太久,还是宿深的妖丹影响,白礼面容依旧年轻,却出现了花白发。
不多,却霜染了一般的刺眼。
凤如青执着地继续寻找着,她心疼白礼,心疼他不该在终于摆脱命捉弄的时候,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这太不公平,凤如青也同弓尤聊过关于他的命格,弓尤看不透,但很显然,看不透的原因,是因为白礼和凤如青的亲近,和她的交集,影响了他的命格。
凤如青不知道白礼本应该是什么样的命,却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她所能做的,便是尽全力去找,在无可挽回之前,用尽自己的力气。
这样她才不会后悔,是为白礼,也是为她自己。
白礼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不该和从前的自己一样,中道而止在最好的年华。
凤如青能够在忘川之下穿梭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一次,她又不知道游荡了多久,甚至她累了索性就在忘川之下睡着了。
她身上的伤,恢复速度达到了难以思议的地步,她无需再出忘川,便能够在遭遇了骷髅鱼潮之后,很快恢复。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凤如青乘坐的那个阴魂龙载着她,游遍了忘川每一个角落。
有人说,苍天不负有心人,凤如青从前从来也不相信这句话,但在她再次击散了一个由阴魂黏成的怪物之后,她脖子上的拘魂鼎亮了起来。
招魂粉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忘川水侵蚀下所剩无几,这光亮十分的微弱,却刺痛了凤如青的眼睛,她疯了一样地冲下了阴魂龙,在成山的骷髅雨和阴魂当中穿梭,身上被啃食,咬满了骷髅鱼,她几乎成了一个和刚才那个阴魂黏在一处的怪物一样,成了另一个庞大的怪物。
可她却在浑浊的被血水模糊了一切的沉暗河底,伸出了只剩白骨的手,终究是抓住了已经失去了意识,在水中无意识飘荡的魂魄。
那一刻,所有的不甘,不愿,过往中的艰涩和痛苦,似乎都离他们远去,凤如青甩脱了所有骷髅鱼,怀抱着白礼翻身上了阴魂龙,极速地朝着忘川河岸冲过去。
她抓住了他,她找到了他。
她拥抱着他,热泪盈眶,如同拥抱住了过去的自己。
在这世界上,纵使你卑贱,丑陋,纵使你无能得不堪一击,你平凡得不值一提,可你总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也总有人为你穿越过那比冰还冷,比深渊还空旷恐怖的忘川河底,用血肉破碎的手抓住还没能魄散魂飞的你。
而在此之前,你要做的,就是抓住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