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

女娲祭

  随着五月的到来, 扶桑部的天空也变得越发明净。

  不过,一连多日的晴朗过后,恰在五月五日的清晨, 天空灰云沉沉,全然是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

  这个清晨, 裴沐站在海边, 面朝灰扑扑的大海, 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

  虽然无法占卜,但人人都可以通过观测云和风来对天气进行大致的判断。正如虽非人人都有巫力、神力, 却谁都能运用聪明才智、使用工具来完成诸多复杂的工作。

  裴沐对着天空看了半天, 回头无奈地笑笑:“肯定会下雨。”

  身后几个扶桑部的小孩齐齐“啊”了一声,都颇为失望。

  其中就有姚榆。

  小孩子见风就长, 她已经有了几分亭亭玉立的影子, 是个可爱健康的少女了。

  不过此时她嘟着嘴的样子, 又分明还是一派天真。她拉了拉裴沐的衣角,祈求说:“副祭司大人, 再用龟甲占卜一下吧!”

  龟甲烧出裂纹, 就可从中得到关于天气、气候的启示。是以祭司们人人都在腰间悬一个龟甲,裴沐也不例外。

  问题是……

  副祭司大人抬手绕了绕自己卷曲的发梢,乌黑湿润的眼睛带出几点心虚的笑意。她含糊其辞:“哎, 何必这样郑重其事……”

  她的占卜,从来都是胡说八道啊。

  可孩子们但凡有人开了头, 就会一起起哄,变得不依不饶起来。

  “不嘛不嘛。”

  “副祭司大人用龟甲嘛。”

  “说不定下一会儿雨就放晴了?”

  “就算下雨,副祭司大人说不下, 是不是也就不下了呢?”

  孩子们用闪闪发光的目光望着她,望得裴沐好不惭愧。

  她苦笑道:“我又不是天神, 怎么能命令下雨不下雨?不过,若是大祭司大人,兴许可以。”

  忽然,有个孩子疑惑道:“副祭司大人不是向来直接称呼‘大祭司’么,为什么突然也叫‘大祭司大人’了?”

  裴沐顿了顿,正经道:“为了表示我发自内心的尊敬。”

  “哦……”

  孩子们似懂非懂,只有身为青龙祭司女儿的姚榆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大概想偏了。

  他们还想继续围着裴沐撒撒娇,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全都呼啦啦一下转过身,恭恭敬敬行礼。

  “大祭司大人,朱雀祭司大人,白虎祭司大人――”

  海风吹向的地方,那三人往裴沐的方向走来。

  朱雀、白虎两人一左一右跟着,中间的男人身披沉沉黑袍,衬得他整个人更加苍白修长。

  他的目光穿过海风,第一眼就落在了裴沐身上。

  “大祭司大人。”裴沐也似模似样地低头行礼。

  大祭司无视了这所有的敬畏之礼,只蹙眉问:“副祭司在做什么?女娲祭的准备,你可完成了?”

  五月五日是女娲祭。这一祭祀通常从黄昏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以大祭司向天神献火、祈求祓除灾邪作为终结。

  整个流程是从海边开始,一直将火焰传递到烈山山麓,象征天神用水创造了人类,而人类以不屈的火焰回馈这场生命赠礼。

  裴沐在海边,本是来布置第一个场景的。

  她望着大祭司冷淡严苛的面容,心想,自己这是躲懒又被抓包了么?可孩子们围着她撒娇,她哪里忍心不和他们玩?

  “是我拖延了一会儿,任凭大祭司惩罚。”裴沐笑了笑,也不争辩。

  大祭司神情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裴沐却已经侧过身,抬起青藤杖,懒声道:“属下这就完成布置。”

  淡蓝风起,中有点点翠色荧光。

  巫力与神力相互纠缠、结合,化为清新的风,倏然覆盖了大片海岸。

  很快,地下便传来隆隆之声。

  粗细不一的藤蔓破开沙地、钻出地面,舒展开枝叶。

  它们如有灵性,沿着提前铺好的石子路两侧伸开,最后相互纠缠攀升,形成了无数以枝叶做成的灯台。

  “哇――!副祭司大人好厉害!!”

  孩子们看得兴奋,一时连大祭司在场的事都忘了,纷纷欢呼起来。

  远一些的族人们也笑着看这一幕,不去阻止孩子们的失礼。

  五月五日女娲祭,原本就是一个庆贺生命、祈愿美好的节日,在这一天里,所有小小的僭越都值得谅解。

  一时间,连朱雀、白虎两位祭司都笑起来。

  在场诸人中,唯有大祭司神情依旧,容色淡淡。可是,众人也已经都习惯如此了。

  所以也就无人发现,那双雨云般的深灰色眼睛,自始至终都注视着那个笑容飞扬的少年。

  等一切布置完,早已迫不及待的白虎祭司就跳了出来。

  “裴……副祭司大人!”他兴致勃勃地嚷嚷,“你们刚才是不是在卜雨?交给我交给我,我擅长!”

  白虎祭司曾莽撞地将裴沐当成是新人,出手挑衅,还曾不服气她被选为副祭司。不过到了现在,他早就服气得很,也早就忘了当初的龃龉。

  他现在就大大咧咧地叉腰,拿出自己的龟甲,得意地看着一干小孩儿:“你们想知道今天会不会天晴?那来问我啊!”

  朱雀祭司顿时嗤笑一声:“问你?你何时擅长卜雨了,我如何不知道?还是请教大祭司大人更可靠。”

  “你……!”白虎祭司瞪着一双吊梢眼,有点心虚地瞟了一眼大祭司,然后飞快去盯裴沐。他眼珠一转,立时说:“那就让副祭司大人自己来选,问谁卜雨更合适?”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了裴沐身上。

  她眨眨眼,发现最幽深的一道目光……果不其然来自大祭司。

  奇怪,她为何要说“果不其然”?

  可他的的确确在凝视着她。那目光如无声的风雪,不可忽视,却也不可倾听。

  裴沐悄悄舔了一下牙齿。没来由地,她觉出了一点微妙的紧张。

  这紧张让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就像越在意什么就越不去看一样,她偏开脸,若无其事笑道:“白虎祭司想卜雨,那就让他去好啦。”

  “看,看看!我就说!”白虎蹦了起来,高兴得很,“看我的看我的!”

  他向来和部族中的孩子们玩得好,现下一溜烟冲过去,场景立即就重新热闹起来。

  过了会儿,他高举起烧出裂纹的龟甲,大声说:“今天会下雨!”

  裴沐笑出声,大声回道:“谁都知道今日有雨,你倒是说说何时下,何时结束啊!”

  白虎祭司顿时讪讪:“啊,这个……”

  海风更强了一些,带着湿润的水汽。

  裴沐笑着回头,却见大祭司抬步走了过来。

  他纯黑的衣角掠过湿润的沙地,没有带起一丝尘埃。连那根乌木杖,都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他一直走到裴沐身前,才在拂面的海风中垂眸,说:“马上就来了。”

  “什……啊。”裴沐回头看天。

  雨落下了。

  浓云飞快地流动,证实了高空长风的存在。无数雨滴飘飘洒洒,向着他们飞来。

  ――下雨啦……

  ――白虎祭司的占卜一点不准……

  ――什么?站住,我们较量一番!

  人们四下奔跑,躲避骤雨。

  裴沐也抬起手,却发现风雨停在她不远处,不曾再来侵扰。

  一层薄薄的青光凝成透明的光幕,成了无形的庇护所,将她护在其中。她再回头,所望见的仍是那不变的、深邃安静的眼眸。

  很近的距离。

  他的目光也很近。

  “如何不问我?”他轻声说,“你该知道,卜雨在我,不过小事一桩。”

  裴沐背过双手。她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掌,这样可以快速稳定血液的流动速度,也就能快速平息心跳……大概可以吧。

  ……不太行。她觉得有热气不断冒上来,让她只得在心中不断重复:你远点你远点你远点……

  所幸,面上她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卜雨这样的小事……就不劳烦大祭司大人了。”她不得不略侧过头,多少能让风雨的气息吹散她面上的热意,“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事,我就先告退了。”

  大祭司听着她的话,却渐渐分了神。

  因为他看见一滴雨珠。

  那一滴普通的、寻常的雨珠,却不知怎么回事穿过了屏障,落在了裴沐的眉尾。

  湿润的、小小的雨珠顺着他纤长的眉毛、细腻白皙如象牙的肌肤,缓缓滚落,一路拖出一道晶莹的水痕。

  当它最后悬在少年精巧的下颔边缘、摇摇欲坠时,它已经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一点点。

  可就是这要命的一点点,悬而不落、摇摇晃晃,一直晃到了他心底某个最深的地方。

  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

  他想,他想……

  他想俯身下去,贴在这个人的脸旁和颈侧,一点点吮吸掉那颗磨人的、恼人的、让人心痒的雨珠。

  当他意识到自己这股冲动时,一种颤栗的心情统摄了他的大脑;他如坠云端,踉踉跄跄的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和难以置信,可他却又分明站得很稳,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面对谁、做什么和想做什么。

  “……大祭司大人?”

  裴沐迟疑地出声。

  男人浑身一震,仓促间却是猛地后退了半步!

  他盯着裴沐,苍白的脸变得更接近惨白,皮肤简直像透明的,但在这吓人的透明背后,又隐隐有一层古怪的潮红。

  他怔怔地望着裴沐,简直像在看某种无法理解的、从未见过的、让人绝望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猛兽。

  “大祭司大人?”

  裴沐眯起眼睛。她的耳朵还在发烧,但也就是这点让人头晕的热意,让她在某方面变得出奇敏锐。

  她试探着伸手,想碰一碰大祭司的鬓角。

  男人仍是死死盯着她。像一座宏伟坚固,却从内部开始悄然消融崩塌的冰山。

  他忽然开口,声音略有嘶哑:“裴沐,今晚的傩戏,你是否要参加?”

  裴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蠢蠢欲动的冲动也陡然凝固了。

  傩戏不难,可脱衣服就要人命了。

  裴沐收回手,假装给自己理了理头发。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隐藏尴尬:“还望大祭司大人另寻高明。”

  他看了她片刻。

  “……也好。”

  转身的时候,他似乎踉跄了一下,可不明显。那沉沉如夜的长袍遮去了属于他的一切,而现在他只剩一个无声的背影。

  “对了。”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足够克制,也足够冷淡。但当他略略回头时,正好一束阳光破开阴云,落在他眼睫上。

  “雨停了。”大祭司平静地说,“现在开始,直到后日结束,都有晴空高照。”

  “……”

  裴沐站在原地,看他远去。

  如果这不是她的误解……

  那么,那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沉默了一些。

  裴沐一整天都在想大祭司的事,以至于变得心不在焉。

  但到了黄昏,当瑰丽的晚霞在苍蓝的海面燃烧,壮丽的云山如传说中的神殿伫立天边时……

  欢快的女娲祭如喜悦的旋涡,将她小小的纠缠思绪全然淹没。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点不断敲响。

  一捧又一捧火焰在灯台上亮起。

  暮星注视的烈山脚下,祭司们戴起竖着牛角、形容可怖的面具,装扮为传说中能驱逐灾邪的傩神的侍从,手持火把,开始齐齐舞蹈。

  他们裹着兽皮裙、以鸟羽和玉石装饰身体,小麦色的肌肤在汗水和火光下变得莹润,充满了人的蓬勃生命力与天神那不可靠近的威严。

  现在还是第一个环节――祈福。

  人们高声唱着歌: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五月的风已经足够暖和,足以让人们脱下厚厚的毛皮、袄子,赤礻果身体,参与这场狂欢。女人也有不少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男男女女都大笑着,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从海边到烈山山脚,地势一路走高,人们的地位也在升高。

  在山脚新建造的临时祭台上,大祭司高高地站在那里。

  象征傩神的骨白牛角面具别在他头上,暂时还未落下;他微微抬着下巴,俊美冰冷的面容被火焰映照,真正如传说中的让人敬畏的天神。

  按照女娲祭的传统,他脱下了那身沉重的黑袍,上身同样赤礻果,唯一不同是他身上层层叠叠装饰还在,从他脖颈、肩颈一直垂到线条清晰的……

  “阿沐,醒醒!”

  妫蝉轻轻一推,发呆的裴沐就被推得一个踉跄。毋宁说,她简直是自己快栽倒了。

  “阿,阿蝉……”

  裴沐呆呆地回头,呆呆地出声。

  妫蝉今天绑了一头复杂的长辫,身穿上下两截明黄衣裙,纤细有力的腰肢上纹着子燕的图腾,手臂上则是新添不久的扶桑图腾。

  她脸上还涂抹着装饰用的油彩,笑起来简直像一头花里胡哨的小豹子。

  “你看什么呢!”她故意大声取笑,哈哈地来推裴沐,“你是不是都快扑上去了!你去啊,你去啊,你怎么现在就没胆子了呢!”

  “……闭嘴!不准说!”

  裴沐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迎了上去。

  两人打打闹闹,最后一起嘻嘻哈哈起来。

  “来跳舞!”

  妫蝉用力拉着她,挤到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的脸与四周狂欢的人群混在一起,变成了喜悦洪流中的一抹颜色。

  女娲祭这天,祭司们会跳祈福舞、驱邪舞,在传递火焰时还会跳敬神舞。而普通族民们则能肆无忌惮地狂欢,跳一切他们喜欢的舞,也做一切他们乐意的事。

  裴沐被感染了。

  她本来也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又被好友怂恿着,很快就在人群中旋转,和每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击掌。

  忽然,她回过头。

  她隐隐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扎根在她身上。

  夜色渐浓,火光烈烈;高高的祭台上,那位冰雪般漠然的大祭司,是唯一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冰雪降落,也像清寒的银河静静流下。

  他在看着她。

  如同极力隐忍着什么一样,他在看着她。

  裴沐站在流动的人海中,也抬头望着他。

  这时,妫蝉凑过来,刻意用一种极为暧昧的方式搂着她,如亲吻一般地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说,大祭司是不是嫉妒了?”

  裴沐下意识笑了:“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

  妫蝉嘻嘻笑起来。她忽然拉着裴沐,在她脸颊上重重一亲,然后刻意带她跑到祭台下头,大声说:“这样重要的祭祀,大祭司大人为何不与我们一同舞蹈?”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妫蝉高声说。

  四周忽然一静。

  然后,在爱凑热闹的天性影响下、在节日狂欢衍生出的越界的冲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

  裴沐站在祭台下方,瞪着四周一张张快乐的、捉弄人的笑脸,又抬头去看大祭司。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似乎无动于衷。

  她讪讪地扭头:“还是算了吧……”

  却听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裴沐还来不及回头,余光中就见一道影子飘然而落。他身上仅余的布料像箭矢一样发出飒然的响声,还有玉石碰撞出的凛然脆响。

  “好。”

  她身边的男人说。

  人群又安静了。

  然后更强烈的惊呼和欢呼爆发出来。

  裴沐觉得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好像在惊讶,还想问问大祭司怎么想的,莫非牺牲自己与民同乐?

  可大祭司已经捉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掌的温度是冰冷的,但很快,这点冰冷化为了一点莫名的炽热。

  裴沐不得不抬起头。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攀爬过华丽的臂钏、耳饰,还有他头发上漂浮的火焰的倒影,最后她终于能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他在眼也不眨地凝视自己。

  脱下庄重衣袍的大祭司,好像连那份庄重也一并脱去了。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分明还是冷冰冰的面容,却又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野性的侵略感。

  “你,等……”

  “过来。”

  他根本连问都没问她跳什么!

  这个男人一把将她扯了过去,生生逼她跟上他的动作。

  这是一段传自上古的祭神舞,庄重却有力,有不少敬献、奉礼的模仿动作。而在多人表现时,有一方会扮演受敬献的天神,另外的人则着力表现尊崇。

  也就是说,裴沐得给他行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礼。

  大祭司为何非得拉着她跳舞?难道真和妫蝉说的一样,是嫉妒?

  ……不可能。

  裴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细思这件事。她只肯转念一想,便认为这人是在捉弄她,报复她不肯参加傩戏。

  祭神舞即将结束,裴沐最后一次弯腰行礼。

  她虽然深谙“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道理,可也不是轻易肯吃亏的个性。被大祭司报复了,那她肯定要报复回去。

  只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

  于是副祭司扬起一抹笑,慢悠悠直身抬头。

  大祭司也正垂眼看着她。骨白面具别在他脸侧,成了一道阴影,藏住他眼神的细节。她只看见他嘴唇虽仍是平平地抿着,却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点舞蹈便会让他气喘?这个细微的念头一闪而过。

  周围的族人们还在鼓掌欢呼,庆贺这一曲舞蹈完毕。他们笑着相互转告,说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顺遂。

  伴奏的鼓点也渐渐歇落。

  这一瞬间,悠悠带笑的副祭司却闪电般出手,猛地将大祭司的面具抢到手里,扣在了自己脸上。

  “驱邪舞!”

  抢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裴沐大笑说:“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扮作傩神,也来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驱邪除秽!”

  驱邪舞不同于祭神舞,是表演傩神驱逐鬼王过程的舞蹈。它的动作更刚劲有力,传达的是傩神的威严和刚猛,以及鬼怪百般挣扎后终究不敌神威、连连后退的狼狈。

  周围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这,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与目光的中心,向来漠然无波的脸……却忽然泛出了一点隐约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诡异,亮得不可忽视。

  裴沐不及多想,鼓点已经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开始一段她以为该由她主导的较量。

  ――咚咚咚咚咚……

  傩神攻击、鬼怪退后;正邪相斗,互不相让。

  裴沐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本该是傩神渐渐压服鬼王的威风场景,为什么他们两人现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无形刀刃,大叫一声,踩着鼓点猛地将刀刃刺进“鬼王”的心脏――自然是假装的。

  咚――!

  鼓点停住了。

  “鬼王”仰面后倒,以示失败。

  本该就此结束,可“鬼王”却暗中发力,硬生生将“傩神”也给抓了下去。

  顿时,“傩神”不得不跟着倒下,假作用力将“鬼王”按服在地,而实际上,裴沐却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面具遮挡住了她的脸,却不能遮挡住她的视线。

  她清清楚楚地望见他的眉眼,望见他的肌肤上滑过汗水,望见他凝视她的眼神,还有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如同一个口渴的标记。

  表面上,是她压住了他。

  但这个男人却悄悄把手伸进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时间竟有些动弹不得。

  这个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强迫自己只往这个方向想。

  与此同时,她也是真的对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声,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后在他小腹处轻轻一挠。

  男人一个悄然的机灵,立时浑身都绷紧了。他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她,那只控制住她腰的手也不由松开来。

  就是现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后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无所知的人们便齐齐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欢呼,击掌而舞。

  四周的祭司连忙上前,垂首不敢抬眼,恭请大祭司起身。

  裴沐摘下脸上的面具,笑容中还留存着方才的得意。她随手把面具递过去,笑道:“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了。”

  大祭司的回答,是安静地挑了挑眉毛。他目光下落,往自己小腹上的红痕瞟了一眼,又看向裴沐。

  无声的目光流转,却让裴沐忽然又感觉耳朵发烧。

  她假作若无其事,把面具往他手里一塞,就退后一步行礼:“属下告退。”

  她却没发现,随着她的退后与行礼,大祭司眼中那点亮光……又黯然地熄灭了。

  他好似从一场幻梦中醒来,现下才迟钝而茫然地四顾,见到现实中的种种,恍然明白原来一切终究并不如他所愿。

  大祭司抬手按住面具,停了停,将之拉了下来,覆盖住自己整个表情。

  当裴沐重新抬头时,就只能看见那淡淡的目光,因为面具的阻隔,而变得更加遥远冷淡了。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惊呼。

  鼓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庄严而缓慢。

  裴沐回过头,看见从海边往这里的一路上,两排灯台上的火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唯有路中央的那一只火把,亮得惊人、红得惊人,一看就是以巫力作为燃料。

  那就是今夜女娲祭要献给天神的火焰。

  火把由祭司们一一转递,最后依次递交到白虎、朱雀、青龙手中。

  最后,青龙双手高举火把,走上前来,躬身对裴沐行礼。

  裴沐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仪式了。

  原本定下的,是她接过火焰、交给大祭司,然后完成一段正式的傩戏,最后由大祭司向天献火。

  但由于她的拒绝,最终大祭司说,今年还是同往年一样,由他独自完成最后的环节。

  现在,从海边到烈山山脚,从天上星空到地面人间,处处都一片寂静。

  在这近乎神圣的寂静中,裴沐从青龙手中接过火把,转身重又施礼,向祭台上的大祭司献火。

  大祭司伸出手,火把便自行飞到他手中。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无数o之声:扶桑部的人们面向祭台,面向这位代表了天神的、大荒上独一无二的大祭司,恭敬地跪伏在地。

  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也让他身上的玉器碰撞出缥缈的乐音。

  大祭司迎着风,依次点燃了祭台四角的火堆;鲜红的火焰一捧接一捧地燃烧起来,随之燃烧起来的还有众人激动的情绪。

  而后,他双手高举火把,面朝初夏无尽的、绚丽的星空,面朝无人能知究竟是否有天神存在的、广袤的天空。

  “驱邪除魅,祓禊灾厄。尚飨!”

  夜风忽烈,猛地吹熄了火把。

  四周安静片刻,立即欢呼起来。

  火把熄灭,意味着天神接受了献上的火焰。扶桑部接下来的一年,必定还是风调雨顺、事事顺利。

  此时,裴沐却疑惑地动了动身体。她左右看看,然后低下头,并惊讶地发现,在刚才火焰熄灭的一瞬间,她手中多出了一粒种子。

  她不认得这粒种子,但上头隐约有一种清新的生命力,让她本能地觉得亲切。

  是风里来的?鸟雀常常会带来其他地方的种子。

  裴沐没有多想,只将种子收了起来,预备回头再研究。

  人们再拜大祭司,又拜星渊堂,最后,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极致的喜悦中,人们重新开始舞蹈,年轻男女更是忘情相拥,开始了今夜最后的狂欢。

  在那些忘情的男女中,裴沐踮脚看到了妫蝉和姚森。

  她牙疼似地捂住脸,无奈一会儿,最后却笑了。

  想来……情感这回事,终究是无法隐瞒的。欺骗得了别人,欺骗不了自己。

  她该怎么办?待在谁的身边,一辈子不说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果这仅仅事关她自己,她愿意豁出去冒险。可是,她不能连累子燕部,更不想破坏妫蝉的幸福。

  子燕祭司的隐瞒,将牵连整个子燕部的人。她赌不起。

  可是,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她心中绕来绕去。

  如果就瞒一辈子呢?如果就一辈子装下去呢?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恢复身份。瞒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

  恍惚中,裴沐甚至没发觉,祭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等她终于扭头四望,才发现,原来大祭司已经披上衣袍,独自往山上走去了。

  他一个人,谁也没带,背影挺直又沉默。他走向的是阴影般伫立的烈山,背对的是整个部族的光明和狂欢。

  那个背影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把什么都说尽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剩下的欢乐他不会打扰。

  山顶的神木,那才是他要守护的东西。他总在山顶眺望一切,一言不发地守护着这个热闹,却又总是隐约热闹得和他无关的部族。

  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她自己因过于怜惜、心情过于柔软,而产生的种种臆测?

  她分不清,却也不想再分。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她心中流淌,促使她追了上去。

  无数火光和笑闹被她扔在身后,她只朝那一个背影跑去。

  她跳过山岩、灌木,踩过草叶和断裂的枝丫;她从溪水上一跃而过,惊起一簇波光粼粼的月光。

  “……大祭司!”

  她终于追上了那个背影,也让那个背影因为她的呼喊而停留。

  “姜月章!”她说。

  大祭司的名字,是姜月章。可是,谁还记得,谁会呼喊?

  此时此地,此星此月,她不明白哪里来的冲动,却真的很想喊出这个名字。

  他回过头。显而易见的惊讶。

  “……何事?”

  他嘴唇翕动一下,才淡淡问道。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喊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默许么?

  裴沐停了停,却没有再重复这个名字。她背起双手,轻快地走到他身边,一派轻松惬意。

  “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大祭司跑什么?”她问。

  大祭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切切实实地站在了他身边,他才收回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

  可只有风才能知道,他刚才一直屏住呼吸,现在才轻轻吐出。

  “献火已毕,我如何不能离去?”他平淡地回答,“副祭司又为何来此?”

  裴沐看看他,忽然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担心你。”她认真而直白地说,“你身体不好,这几天一直忙碌,今天还费力完成献火仪式。我看你跑这么快,以为你是不舒服,又不愿让别人发觉。”

  最后的风灭火焰……哪是什么天神?不过是他自己的力量演出了一切。就像是扶桑部的风调雨顺,也都是他在背后默默付出罢了。

  大祭司又是一怔。随后,他用一种过于仔细的目光巡视着她,似乎很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可一个人想什么,是看能看出的吗?他应该直接问。直接问不就好了?

  裴沐想笑。

  想笑,她也就笑了:“我真是担心大祭司。而且,你孤零零一个人往回走,不是太可怜了么?”

  他像是有些反感这个用词,顿时就皱了眉毛:“可怜?副祭司的用词,当真可笑。”

  裴沐一点不恼。她悠悠道:“难道不可怜?大祭司分明可以身随意动,转瞬回去神木厅,为何又要一步步离开。难道不是为了更慢一些离开身后的热闹?”

  “还是说……”

  她愈发笑盈盈起来:“还是说,大祭司是舍不得离开某一个人?”

  世上有一种人,他极不喜欢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更视自己的真心为弱点,永远把想法藏得严严实实。

  如果他被人当面揭穿,他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呆立无言,而是会眉眼挂霜、面如寒冰,一瞬间就成了个刀剑不侵的冰雕雪人。

  大祭司便是如此。

  他眸光缩紧、下颔绷直,如刀尖一点冷冷的光曝在了星光下。

  “无稽之言。”他冷冷斥责,冷得像是某种不被自尊允许的期待受了伤,所以才格外刺人。

  “副祭司若是无人,大可自去……寻乐。”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两个字近乎是齿缝里挤出来的。

  “寻乐?说得也对。”

  不及大祭司有所反应,副祭司大人已经贴上前去,若无其事地将手掌贴上大祭司的额头。接着,她又握住了大祭司握紧的左手,并理直气壮地将他手指掰开,才去贴他掌心的温度。

  “唔,有些发热。”裴沐装模作样地说,“想来大祭司还是过于耗费力气,损了身体。无妨,我这就为大祭司增补些许力量……”

  他唇角绷紧,猛地抽回手。那一瞬间,他凝视她的目光几乎是愤恨的;那是无声却强烈的质问与痛恨,产生自得不到的绝望。

  “裴――沐。”

  他咬着牙,也咬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如果不如此紧绷声音,他就会不可避免地吐露一些绝不该吐露的软弱情感。

  “你闹够了没有!”

  裴沐静静望着他,问:“我闹什么了?我只是想关心大祭司。”

  他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许是一个痛苦的外露,也可能是一个惨淡微笑的起点。

  大祭司也望着她,默然了很久。最后,他闭上眼,竭力克制住了就在唇边的一缕叹息。

  “……罢了。”他疲惫地阖上眼,避过脸去,声音沉沉压下,“你退下吧。我……身体无碍,休息一夜即可,不必忧心。”

  可是他发现,他这漂亮的副祭司却变得异常执拗。

  “大祭司总是勉强自己。我不信,你要让我亲自看看。”

  裴沐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推开。如此反复几次,她也有点火了。

  “大祭司如此不愿意让我探看,莫非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隐患?”她恼了,也是真有点担忧起来。

  “无事。”他严厉地斥道,“裴沐,退下。”

  “不退!”

  几番交手、避让,裴沐越来越恼。下一刻,抓住一个空隙,她就扑了上去、揪住大祭司的衣襟,狠狠将他掼倒在地!

  “不是都说了,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她恼火又威风地宣布,逼近他的脸庞,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大祭司还是让属下仔细检查得好。”

  他盯着她。

  忽然一言不发了。

  裴沐以为他屈服了,便很满意地开始了自己的检查。她小心地将力量送进他体内,补充他消耗的巫力。最后她松了一口气地发现,大祭司确实身体无碍。

  也是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从刚才到现在,她整个人是撑在他身上的。就像之前驱邪舞时的那样。

  现在,他躺在草地上,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裴沐,”他一字一句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裴沐呆呆片刻。

  要什么,要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可又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想、不敢要?

  可是为什么不敢,就像妫蝉说的,喜欢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不敢?

  裴沐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混乱了。

  一定是某种邪恶的、让人昏昏然的冲动统治了她,才让她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下,反而表现得过分轻佻、过分轻松。

  她低下头,对他一笑:“这不是很简单?要你啊。”

  说罢,她就亲了下去。

  这只是个蜻蜓点水的、落在唇角的亲吻。

  只一触,那温凉柔软的感觉就让裴沐醒过神来。

  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并为之头皮发麻。她几乎是立刻开始后悔,所以下一刻就抬起头。

  裴沐松开大祭司的衣襟――这时候她竟然才发现,原来他的衣服只是披着,并未系好。刚才他们一番交手,已经是让他松松披就的衣袍重新滑落。

  她太狼狈了,简直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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