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还治其人之身
“小姐。”
梅晴送走了茴香,掩上院门来到佟嫣然的身边。
梅雨自从梅花坞住进了颐养堂的丫头婆子后,只要佟嫣然在院里,她便会跳上那棵枝叶最茂盛的梅树,坐在树叉上,晃着脚,嘴里不消停地嚼着吃食……外人瞧去,活脱脱就是个不守妇道的野丫头!
暖洋洋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穿透下来,似落了满地的金子……佟嫣然看了看如栖鸟般蜷缩在梅树上的梅雨,眸底里的那道精光,再也掩不住了。
“咱们的梅雨,总不能天天窝在树叉上吧?”
佟嫣然突然如斯说。
梅晴叹了一口气,眼神飘向西厢房那头:“那起子的人不走,咱梅花坞哪能有消停的日子过?只能烦劳梅雨妹妹天天爬上爬下当栖鸟了。”
“被动挨打,还不如主动出击!”
佟嫣然眯缝着双眸,神情有些诡异。暖阳融融地将她罩身其间,衣上绣着的穿花蝴蝶,仿佛要展翅飞起来一般。
梅晴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何出击?那起子婆子丫头是襄王妃借关心五小姐的饮食起居为由塞进梅花坞的,不是一般的理由便能把她们谴走。
佟嫣然歪着头,心,沉了沉。是啊,找个什么理由呢?俗话说,扬手不打送礼人。明知襄王妃此举包裹着祸心,自己也不便把那几个丫头婆子赶出梅花坞。
现在还不是与老巫婆公然对决的时候。
可把她们留在身边,看着她们在自己的身前身后晃来晃去,那真如吞了苍蝇般让人恶心。
“小姐,四小姐好端端的送衣裳来,她是真醒悟了,知道自己错了来向小姐陪罪来了?”梅晴打开包袱翻看着簇新的衣裳:“还别说,四小姐的女红真是传承了陈姨娘的真功夫。小姐还记得不?陈姨娘的女红在满府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来,真正了得。襄王爷活着的时候,上至四季衣裳,下至荷包香囊,无不出自陈姨娘的手。”
人都说江山移改禀性难移,佟嫣然才不信惯与自己如乌眼鸡般对峙的佟如然会一改心性。
只是,食物能下毒,这衣物料也无法害人吧?
佟嫣然就着梅晴的手,看了一眼摊在小石桌上的衣裙。
呵,佟如然真是下了血本了。衣料乃苏杭的真丝绸质地,乳水般的光线抚摸下,漾起一层细细柔柔、腻腻滑滑的光来,就好象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令人忍不住想扑上去感知它的温润。衣裙上的绣活,那更没的说,玉色那件,通身素雅无花纹,只在袖口与裙边上零落地用洋红丝线绣着几纵半开半不开的夹竹桃花。而湖蓝色这件,佟如然别具匠心,她利用本色托底,借假成微波涟涟的湖水,在胸前处,裙右下角用红白双色线绣了几朵错落有致的莲花……“真的很漂亮,假如佟如然把心思都用在这上头,我断定,她一定会成为乾元国绣花界一等一的国手!”
梅晴频频点头,抚着衣裙上的花朵:“就是这话。瞧这上头的花儿朵儿,活灵活现的,就好象含着露水刚盛开似的。”
“我只是想不通,佟如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改变?费心费力费银子做如此精致的衣裙来送人,且都是贴身所穿的衣物?”
“送来就收下,反正这衣裳总害不了人,”梅晴看着佟嫣然笑了笑:“小姐的贴身衣裳都是奴婢的拙活,实在上不得台面,委屈小姐了。今儿可好,四小姐送来的这两身内衣,奴婢看着就喜欢。等奴婢洗洗晾干,正好让小姐换上。”
佟嫣然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一个丫头站在西厢房的房檐下,正朝这边打量。
佟嫣然抿嘴一笑,扭头招了招手:“金簪,你过来。”
梅晴有些紧张,更是不解。“小姐,你叫她干啥?有啥事差奴婢办去便好。”
金簪是襄王妃跟前的大丫头,虽不如金钗金锁那样得宠,在府里却有几分资历。这次被襄王妃派驻在梅花坞,她就觉得自己是钦差大臣一般,动不动便要喝斥众下人等。对佟嫣然,她更是怀恨在心。牙齿虽已补上,心里头的那股恨意却难消。
佟嫣然也不语,笑微微地又看了一眼那两身鲜亮的衣裙。
梅晴不解用意。
金簪梗了梗脖子,满心的不乐意,却不敢不过来。
斜着眼,半日才不情不愿道:“五小姐有何吩咐?”
佟嫣然并不看她,慢悠悠地问:“金簪,你随王妃娘娘多少年了?”
金簪便傲骄了起来,面上的表情很丰富,就好象一只鸡被打了血针似的,连眉梢都挑上了鬓角:“奴婢自小就随着王妃娘娘,粗算下来,十年有余。”
“哦,那确实是府里的老人了。”
“自然是。”
“看你年纪,大约也有十六七了吧?”
“下个月初七,奴婢满十七岁了。”
“年纪也不小了,大娘就没替你的终身大事打算打算?”
提到这个,算是戳中了金簪的心窝窝!
她与金钗同时入府,同日来到襄王妃的身边。可是,两个人的待遇截然不同,虽同为颐养堂的大丫头,份例银却有差别,金钗每月是五百钱,而自己却只有三百钱。金钗刚满十六岁,襄王妃便替她瞧中了一户人家,虽只是府里田庄的一个管事,却是家道富庶,一嫁过去便是享福当家的少奶奶。而自己呢,姑娘家家的心事在那月亮上虚挂着呢,与自己相好的那个小厮,竟私自跑了。
梅晴纳罕地看着佟嫣然,她真不想明白,好端端的,小姐竟和平日里最瞧不眼的金簪聊起家常来了?
见金簪的脸上飞起了两抹怒色的绯红,佟嫣然便及时止住了话题,指着那两件衣裙:“那日委屈你了,这衣裳就赏你当作补偿吧。你身材好,穿起来一定好看。”
梅晴怔忡,小姐这是要唱哪出?怎么把这么精致的衣裳赏给金簪?
金簪先是蒙了头,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疼,让她清醒过来。
“怎么,你嫌弃?”佟嫣然又笑问。
金簪的恨意一下子暂抛脑后,顿时扑过去,将衣物抱了个满怀,一脸白生生的牙花子,乐坏了:“这么好的衣裳,奴婢咋会嫌弃呢?”
佟嫣然嘱咐了一句:“悄悄儿的罢,这大嚷大叫的,岂不让大伙都知晓四小姐送我的衣裳转身赏了你?四小姐若听见了,她岂不没脸?依我说,谁也别告诉,自己消没声地穿罢。别人若问起来,你就说我很喜欢便好。”
“可不是这话?”金簪喜滋滋地说:“奴婢定背着人穿,再说,这两身是内衣裙,哪有内衣裙穿出来给人看的?”
佟嫣然点了点头,笑着不语。
看着金簪抱着衣赏乐颠颠地跑进西厢房,梅晴悄问:“小姐,这是何意?”
“衣裳是好衣裳,只是受送衣裳之人连累了。”
梅晴更糊涂了,嘴里嘟嚷:“小姐也太善心了,你忘了金簪是如何羞辱你的,又是如何折磨佩儿的?就为了佩儿偷抹了她的一点子胭膏子,她竟然背着咱们拿银簪子将佩儿的双手扎个稀兰,还不许她哭。如此歹心歹肺的人,小姐还拿好东西赏她,真正委屈了那两身好衣裳。”
“好了,别嘀咕了,赶紧去烧一锅花椒水,记得多放些盐,等水凉些好好泡泡你的手。”佟嫣然吩咐道。
梅晴一脸诧异,自己的手好好的,干啥要拿花椒水泡?
坐在树叉上的梅雨却笑得一脸的诡异。
春天的脸,说变就变。刚还笑咪咪的,转眼便阴沉沉起来。
“梅晴,让老婆子们把那两大盆山茶花给挪进屋去,眼看便要下雨了,瞧天沉的,估计这雨少不了。山茶花最禁不得雨淋,一淋花便全烂了。”佟嫣然吩咐了一声,自己掩了窗,回到书案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诗词来看着。
梅晴哎了一声掀帘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梅晴挚着两枝山茶花笑坎坎地走进来,边往青花缠枝莲双耳宝月瓶内灌清水,边悄悄地说:“方才奴婢去西厢房喊老婆子们搬山茶花,一个颐养堂的老婆子将奴婢扯到一边,悄声央求派人去请个郎中来。”
“怎么?老婆子病了?”
“不是她,是金簪病了。听秦婆子说,金簪从五六日前就直嚷身子痒痒,大伙儿只道是春季气候的缘故,咱们梅花坞的佩儿,每到春季,桃花开的时候脸上便长桃花癣,发作起来恨不得扒层皮。大伙儿也没在意,只是拿了点药粉给她抹抹。没想到,昨午夜后,金簪的痒疾更严重了,不顾羞耻,脱了衣裳直往墙上蹭。方才奴婢进屋看了看,两日没见,金簪瘦得脱了形,两手不停地在身上挠着,衣裳盖不住的地方,皆血痕斑斑。”
佟嫣然慢慢地合上了书页,嘴角噙着一抹冷冷的笑意,微掩双眸,任一丝精光在眸底肆意乱窜:“老巫婆也太低估我佟嫣然的智商了。嘿嘿,难为金簪做了我的替死鬼!”
梅晴一愣:“小姐,金簪的痒疾与襄王妃有关连?”
自然。
“奴婢笨拙,不明白小姐的话意。”
“我且问你,佟如然在府内的处境如何?手头可有多余的银子?”
“四小姐巴心巴肝地奉承着二小姐和襄王妃,可襄王妃和二小姐依然不把她当人看。下面的人皆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看襄王妃与二小姐那样,下人们自然顺竿子爬了。前几日听茴香悄悄说,这两三年来,她家小姐与丫头婆子的月例银从未按时按数给过,四小姐又不敢去上头讨要。她们主仆几个日夜不得闲儿,做点女红让老婆子悄悄的拿出去卖了,换点碎银子作零用银。她手头上哪有多余的银钱?那点做活的银子,买点水粉胭脂也就差不离了。虽每房按例都有些头面头饰,却是登记在册的,只许佩戴不许变卖。”
“这就是了,”佟嫣然笑道:“佟如然手头如此窘迫,她哪来银子置办如此精贵的真丝绸缎?瞧那两身衣料,没个几十两银子休想买到。”
“这么贵呀?”
嗯。佟嫣然点了点头:“显而易见,那衣料出自老巫婆之手。老巫婆通过佟如然将衣裳送到我手中,事成,我佟嫣然无故中毒而死,若事败,她可以完全推到佟如然的身上,办佟如然一个挟私报复的罪名。佟如然冒犯我,我折断她的手臂之事,阖府皆知。”又压低声音道:“我敢断定,那衣料上浸饱了毒药。这毒药藏在衣裳的肌理里,日夜抚着金簪的肌肤。慢慢的,毒药透过肌肤进入了体内。至于这毒药到底是什么成分,我此刻还不好下断语。”
梅晴如梦方醒,如瞻仰神佛的目光,崇拜地看着佟嫣然,笑问:“小姐当时就看出来了?奴婢当时直纳闷呢,好好的,小姐咋把那么好的衣裳赏给那个不知好歹的金簪?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当时只是存了疑心,现如今看金簪如此,证明我当时的疑心是正确的。我让你用花椒水泡手,就是因为你摸过那两身衣裳,担心你中毒。”
“小姐打小就是七窍玲珑心,现在大了,越发的玲珑剔透了。这回幸好是小姐自己防范着,若不然,小姐若着了襄王妃的道遭了她们的算计,奴婢们真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梅晴是巨惊后的惧怕,如远岫近烟的眉尖低垂了下来,双手不安地扭动着,声音直打哆嗦,“奴婢越想越害怕。咱们在明处,她们在暗处,咱们是防不胜防哪。奴婢们既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所谓,可万一再伤到小姐,那该如何处啊。”
“没那么严重,咱们又不是死人,静等人家来算计来伤害啊?我说过,被动防范,不如主动出击!”佟嫣然的眼神,宛若高山冷泉,高清而冷泠,静静地伸出三个手指:“老巫婆的这个拙劣的手段,若成,只能算是一箭双雕。而本小姐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却是要达到一箭三雕的效果!”
一箭三雕?
“对!一,小惩大戒,谁让金簪狗仗人势成日作耗?我这是要教会她与人为善的基本道理。
二,间接警告老巫婆!别打量我佟嫣然是傻子,什么下三烂的手段都用在本小姐的身上!
三,这是最重要的,我借机要让颐养堂这起子家伙通通滚出梅花坞,本小姐已经忍她们很久了!”
梅晴边听边低头,未了,脸上尚有不解,如一缕春风被挡在雕花窗外:“金簪患有痒疾,撵出去还有理由。那几个丫头婆子好好的,咋让她们心甘情愿地滚出梅花坞?”
佟嫣然晃着脑袋,任点翠珠串在额间晃来荡去,一派天然去雕饰的顽皮:“这个嘛,就是本小姐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喽!”
“小姐……”
“不多说了,趁雨还未下来,咱们赶紧去颐养堂。”佟嫣然扭身坐在花梨木的圆鼓凳上,自己动手将一支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花挑斜插髻上,又换了一件浅绿色缎织掐花外裳,然后起身,走出正屋。
梅晴忙从伞架上拿过一把桐油纸伞,又从小丫头手里接过青色宽袖细毛披风,随在身后。
走到梅林间,佟嫣然又唤过梅雨,在她耳边细语了几句。
梅雨应声往西厢房而去。
走出梅花坞,天色竟然渐渐地放明了,眼瞧着一大片乌云快速地向西隐去,露出一片澄静明亮的天空。
“还以为要下大雨呢,看样子一时半刻下不来了。”梅晴似乎有些嫌弃随身带着的桐油伞了。
“奶娘常说,晴带伞饱带饭,带着伞,任它刮风下雨还是晴空万里俱无后顾之忧,”佟嫣然扬了扬脸,任带着湿气的风吹起鬓角的绿色流苏:“局势如天气,须臾之间变化莫侧。我们唯一能做的,既要事先细细防范,更要遇事不乱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
梅晴敬仰的目光再次落在五小姐的身上。
她觉得,自家小姐已变得如天神菩萨般让人仰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