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阁。

　　梅雨提着红漆食盒进入院子时，两位郎中正从上房退出来，边走还边嘀咕：“百病都能医，唯独这心病却是扁鹊再世也难以妙手回春啊。”

　　梅雨嘻嘻一笑，跑上台阶。

　　却被人拦住。

　　迎月一脸的苦瓜样，斜睨着梅雨：“你来干啥？迎风阁岂是你随意进入的？”

　　“随意不随意的，我就进入了，你能咋样啊？”梅雨轻巧地一转，躲过了迎月的拦截，掀帘之时回过头，举了举食盒：“我家小姐派我给你家小姐送好吃的吃食来了，你好赖不知死活要拦，待会儿我告你家小姐说，让你家小姐掌你的嘴，让你的嘴变得如迎春般那样好看！”

　　迎月便有些气怯。

　　前夜，迎春也不知中了啥邪了，病歪歪的，跑到小姐跟前，尽说些刺人心的话。小姐一气之下，从颐养堂回到迎风阁，头一件事便传过迎春，迎面就扇了她几个大耳括子！

　　迎春不明就里，一边挨着打一边哭叫：“小姐，奴婢到底做错啥了，你要这般处置奴婢？小姐，你明示罢，也好让奴婢死个明白……”

　　佟媚然更是气坏了，连声传角门上的婆子，让她们拿家法来处置迎春！

　　婆子们从睡梦中被喊醒，心气不顺，掌掴的时候，下手既狠又快。很快，迎春的两颊便肿成了发糕，而她的嘴，成了年节下的腊肠！

　　梅雨如入无人之地，闯进内室。

　　佟媚然正恹恹地躺在床上，迎春跪在脚踏上，双手捧着药碗。许是药碗太烫，她的双手簌簌发抖，瘦弱的身子似乎遭了重击，臀部不住地坠向脚后跟。

　　“二小姐，我家小姐派我给你送吃食来了。”

　　梅雨一把推开床前的丫头婆子，屁股一抬，便坐在了床沿。

　　佟媚然并不睁眼，双唇却抽动了几下，冷冷道：“你们都死了吗？任贱奴才坐到本小姐的床上来？”

　　丫头婆子便去拽梅雨。

　　梅雨却象生了根似的，根本动不了。

　　“二小姐，此言差矣，”梅雨将食盒直接放到佟媚然的枕边，道：“本姑娘心情好，也就多说几句。一呢，俗话说扬手不打送礼人，我是给二小姐送吃食来的，你怎能如此待客？二吧，我是五小姐的丫头，却不是你的丫头，你哪能张口便骂我是贱奴婢？既便是奴婢，我哪贱了？是贱兮兮眼巴巴地给男人送茶叶，还是贱兮兮地给人送鞋袜？梅雨不明白，请二小姐明示呗！”

　　嘭地一下，佟媚然将食盒扫到地上，大怒：“滚！给本小姐滚出去！”

　　梅雨顺势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笑道：“滚嘛，本姑娘不会。但走呢，却是可以的。今儿二小姐哪怕要留梅雨在迎风阁吃大席，梅雨也不得闲。”

　　说着，弯下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佟媚然笑：“二小姐还不知情吧？我相信，你娘肯定把这事给瞒得死死的，半点消息也不敢漏给你。生怕你知道哇，又得吐出几口老血！”

　　“你！”佟媚然气得浑身战栗，揪下玉簪便朝梅雨扎过去！“死奴婢，你真要找死啊！”

　　梅雨跳开几步，咬着指头继续笑：“我还没说完呢，二小姐就急得如庙里的恶鬼一般。只是，让我死的人还在他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又悲天悯人地看着那几个丫头婆子：“可怜见的，侍候着这般凶神恶煞般的主子，真是前世不修啊，”

　　又一把接过迎春头顶上的药碗，啪地一下扔在临窗的花梨木桌上，嚷嚷：“是天上神仙赐的药啊，要如此恭敬？”

　　对迎春，梅雨心存几分愧疚，要不是自己闹那么一场，迎春她也不至于被打得像猪头。

　　不过，迎风阁的丫头婆子们，仗着主子是襄王府的嫡女，更兼是皇帝的亲妹子，她们欺弱凌小，无恶不作……哼哼，迎春遭此收拾，归根结底也不算冤枉！

　　佟媚然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咬牙挽发，睚目欲眦！“死贱婢，再不滚出去，我让你生不如死！”

　　丫头婆子齐齐上来扭住梅雨，连嚷带骂地往外推。

　　梅雨一个轻转身，四五个丫头婆子便被甩到了一边。

　　“二小姐，真是有其主便有其仆，主子如此，下人便个个无礼之极！”梅雨站在帘前冷笑道：“啥叫生不如死？二小姐，若你知道我家小姐，此刻正在梅花坞摆香案跪接圣旨，接受皇上与太后娘娘赐给的一品命妇的凤冠霞帔的话，会不会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什么？

　　佟媚然再也顾不上发怒，倒竖柳眉：“死贱婢你说啥？皇上给谁赐封一品命妇？”

　　“自然是我家小姐了，”梅雨笑咪咪地说：“真是皇恩浩荡啊，本朝历来只是给有功勋的文武百官的嫡夫人诰封，赐凤冠霞帔。真没想到，前脚刚给我家小姐与武王殿下赐婚，随后便送来了一品命妇的凤冠霞帔。要知道，我家小姐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啊，历朝历代，哪有给未婚女子诰封的？千百年来，就我家小姐这一例罢！”

　　说到这，梅雨及时转移话题，丢下一句话：“我可得回去喽，梅花坞热闹非凡，这个热闹我可得去凑凑，错过了可是终身遗憾！”

　　帘子一甩，跑了。

　　佟媚然恨得咬碎了银牙，刷地一下，将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扫在了地上。又嫌不够解气，俯身从针钱匣里抓过一把银剪子，抓过床栏上的新衣裳，拼了命地剪去！

　　迎月率着一干丫头婆子噗地一下跪在跟前，齐齐劝道：“小姐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岂不让梅花坞的那起子人得意？也别听那蹄子胡沁，哪有啥凤冠霞帔？”

　　“闭嘴！”佟媚然举着剪子便丢过去，一迭声地喊：“叫我娘过来，让她马上给我过来！”

　　寒光凛冽的银剪子，咚地一下，直直地插在胡扬木的脚踏上！

　　迎春为了挽回颓势，更想在主子面前重立新功，赶紧急火火抢先跑出去。

　　一个心腹婆子在佟媚然的耳边悄声道：“梅雨这丫头，自打重回府后，那性情越发的张扬，仗着五小姐护着，成日里东游西逛，实在没个丫头样。可今儿这付浑然不怕的样儿，竟敢对小姐胡说八道，她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迎月却细眯着眼，望着那道渐渐没入绿荫之中的修长的身影，嘀咕了一句：“怪了，我咋觉得她的那些话儿咋那么耳熟呢？”

　　一场闹哄哄过后，梅花坞沉寂了下来。

　　春天的天气，如孩子的脸，说变便变。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隐进了云层，燕子低低地掠过，细细的雨点便斜斜地飘落了下来。

　　佟嫣然坐在窗前，手里卷着诗书，眼睛却瞟向窗外那一丛阔叶的芭蕉树。听得滴答滴答的响声，看着叶子中间聚集的水珠越来越大，叶茎撑不住，风一吹，叶面一斜，水珠便滚落了下去……心中搁着的事，假使如水珠一般，能借着一股东风把它吹落便好了。

　　之前，总觉得什么事都难不到自己，总觉得事在人为。

　　可这回，佟嫣然觉得自己就象被蛛丝网罗住的蜘蛛，浑身有劲，却使不出来。

　　南宫申这一招太阴狠、太歹毒了，他直接把自己的后路给堵上了。

　　佟嫣然抚了一把自己的脸，暗然失笑，这样丑陋的面孔，他看着不害怕不恶心，反而追着算计着娶回家去？

　　难道，真如皇太后所褒奖的，他是情义深重德才兼备的美王爷，是重内心轻外表？

　　滚他的！

　　佟嫣然才不信呢，放着美艳如花的小妞儿不娶，偏生要娶个丑妻！

　　他如此做，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梅晴坐在小圆桌前打着络子，时不时偷看一眼佟嫣然。虽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听见那声声轻微的长叹。

　　“小姐，事已至此，咱们就别多想了，那武王殿下，再咋说也算是人中之风，家世好，人材更好，更难得的是，他对小姐的这片心。奴婢听那小太监说，是武王殿下亲自谒见太后娘娘才求来了这诰封，是千百年来没未有过的荣耀，如今落在小姐的身上。让那起子坏人瞧瞧，从今往后都得抬头仰望小姐！就凭这，武王殿下便是个好人。”

　　梅晴小心翼翼地劝道。

　　佟嫣然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挥了挥小手：“你什么都不懂。这算什么好人哪，简直就是个暗中捣鬼的小人！”

　　“小姐……”

　　佟嫣然摇了摇头，“灶上还给奶娘温着药呢，你给奶娘送去罢。”

　　这是明着撵人哪。

　　梅晴知趣地站起身，掀帘出去，一付忧心忡忡的表情。

　　“小姐！”

　　佟嫣然扭头一看，只见梅雨三步并两步地从雨雾中跑上台阶。

　　“怎么去了那么久？”佟嫣然随口问了一句，将一条干布巾丢过去：“赶紧擦擦吧。”

　　梅雨还未从极度的兴奋与开心中分出身来，笑嘻嘻地说：“真真有趣，这是我这辈子看到最有趣的戏了。”

　　佟嫣然凝眸看了梅雨一眼：“有趣？佟媚然病了，迎风阁必定是死气沉沉的，就像这天气，有什么趣味？大概烦都要烦死了。”

　　“哈哈，我没去之前，那里确是死气沉沉，愁云惨雾，待我去了，迎风阁就变得有趣了！”梅雨边比划边说，将方才在迎风阁发生的始未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未了道：“我跑出来的时候，听到佟二小姐一连声地大叫，让人把襄王妃那个老巫婆给叫过去呢。哼，叫过去又能怎样，还能改变既定的事实不成？”

　　佟嫣然一听，脸色一沉：“你忘了我是怎么交待你的？让你不要惹事，不要东拉西扯，你倒好，惹出这样的事情还敢跑到我跟前炫耀！我且问你，迎风阁那边可有新情况？”

　　梅雨一愣，脸上的笑容便讪讪的。当时，一看见佟媚然那付张牙舞爪的样子就想狠狠刺她一下，看她被气得像只烂蛤蟆一样乱跳乱叫，自己便开心。一开心，就把啥啥都给忘在脑后了。

　　“小姐，对不起……”

　　佟嫣然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眼看梅雨瑟瑟缩缩的样子，又不忍心再责备了，叹了一口气道：“也不能全怪你，就是我自己，有时候也是情不自禁，一看到仇人便想扎刺？刚才，我也拿话堵老巫婆了，看她那付气急败坏，敢怒又不敢言的样子，真心感到痛快极了。”

　　“就是这话，依我的脾气，没给她们三拳两脚的，那还是便宜她们了。”梅雨撸衣挽袖。

　　佟嫣然咧了咧略显干涩的唇，无声地笑了笑。可这笑意，就如冬季的日头一般稀薄，且很快隐去。

　　“小姐……”

　　佟嫣然仰望了梅雨一眼，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整个梅花坞，只有你是反对我嫁进武王府的。我想知道，你可有主意阻止这件可恨的事情？”

　　梅雨自然知道小姐口中“事情”的所指，神情，顿时如打败的公鸡，气哼哼的，满目的不甘！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说了一句：“小姐不乐意，难不成牛不饮水还能强按头？”

　　这不是废话么？

　　圣旨已下，诰封已授，这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既便当事人再不乐意又有何用？你这头牛可以不喝水，渴死是你自己的事，但牛必须低头。你不低头，别人有的是办法让你低头！你是一个人，而对方，却是一个群体！

　　现在，依靠自身的力量，靠自己的那些雕虫小技已无法挽救眼前这个既定的事实了。

　　得想窍门，得借助他人的力量，或许能改变。阿基米德不是说嘛，找到一个支点，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

　　如此一想，佟嫣然的眼前便一亮，明丽的笑容再次在眸底里荡漾，如春柳拂动的湖水一般。

　　“小姐，你有主意了？”梅雨忙笑问。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佟嫣然在梅雨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又道：“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最不想看见我嫁进武王府的，不是你，而是另有他人。”

　　梅雨心情松快了许多，频频点头，“小姐放心，武王府那边，我会时刻盯着，武王的真实想法，我也一定会弄清楚。只是这府里……”

　　“府里么，嘿嘿，任它去，咱们只管安安静静地赏花看书吃美食便好。咱们越安静，有些人便越坐不住。坐不住了便会弄些动静出来，动静一大，说不定咱们的窘境便可化解了。”

　　嗯嗯嗯！“我说得没错吧？小姐就是女诸葛再世！”

　　“好了，别拍马屁了，小心别拍到了马脚上。”佟嫣然转身要出屋，掀帘又回头：“这几日奶娘是怎么回事，对你总是寒眉冷眼的？”

　　梅雨怅怅然，欲言又止，一付为难的样子。

　　“嗯？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雨却不敢明说，期期艾艾地说：“横竖是我办错了事情，让奶娘生气了呗。”

　　佟嫣然也没往深处想，指了指梅雨：“你呀，就是成了精的掏气，难怪奶娘生气。”

　　嘿嘿。

　　“梅雨姐姐，奶娘唤你。”佩儿从东厢房那头跑过来。

　　梅雨便有一些惶惶之色。

　　佟嫣然扑嗤地笑了笑：“奶娘又不是老虎，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至于怕成这样？”

　　梅雨苦笑，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