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玖便安排了与首领的会面。
这让吴伦很意外。明明是想推翻人家的统治,却还要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访,明目张胆地告诉他“我要推翻你”,这哪能成事啊?不过羽生贤一解释说这就是沃原人的行事习惯,所以他也没有表示反对。
三人在宝树的带领下穿过云隐之里精致的小路,穿过素净的宿舍,空旷的操场,优雅的花坛,来到山堂门前。
其实云隐山堂也没有多么奢华,在吴伦看来甚至有点寒酸。门前有两个发带银光的两仪卫兵站岗,门口还斜靠着一个穿红色羽织的人。
毕方斋红莲丸。
“哟,你们还真来了,”毕芳斋吐出嘴里的牙签,戏谑地用华胥国语说,“小翠姑娘都等老了。”
“毕-方-斋!”宝树冷冷地盯着对方,似乎并不怕他,明明珊瑚之前怕得很。可能是因为抱上了玖这条大腿的缘故吧。
“咳咳,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毕方斋也摄于玖的威望,收敛了之前玩世不恭的态度,“首领有令,要修仙者吴伦单独进去。”
“那就烦劳带路吧。”吴伦向同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走上前去。
“首领有令,要修仙者吴伦‘单独’进去。”
“好吧。”吴伦走上前拉门进屋。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对方的嘴唇无声地比了个“加油”的嘴型。看来毕方斋也参与其中,只是不知道他站在哪一边。
山堂的内部装潢也没有想象中的奢华。穿过采光明亮的走廊,吴伦拉门走进了宽敞的山堂大厅。大厅里最显眼的装饰就是玉座背后挂在墙上的红色珊瑚宝树。鲜红欲滴的枝条挂在素白的墙纸上,于明媚的晨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而这也是大厅里唯一的装饰品了。
珊瑚宝树下跪坐着一个面目和善的胖大老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精通忍道的忍者之首,反而更像邻居家热爱养花弄草的老大爷。在他那张浑圆的脸上甚至能隐隐看出一个俏皮的双下巴。
老人的穿着也不像一个忍者。吴伦能够理解在自家大本营里首领并不需要全副武装,但他身上所穿的分明就是一件蓝条纹睡衣,跟玖昨晚给三人提供的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胸前绣着的是代表云隐之主身份的五雷朝云纹,而不是钢铁冢玖的9字纹。
“请坐吧。”云隐之主用手中的纸扇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吴伦便上前盘膝坐下。两人之间只有一桌之隔,吴伦自信如果他暴起刺杀,面前的老者不会有任何生机,他不懂为什么对方会允许自己来到这么近的地方。
云隐之主从身边的木匣中取出一个小炉子和竹筒做的水壶,又仔细地在桌上排开各色茶具,一丝不苟地烧水煮茶。
那小炉子很是新奇。不散发高温,也不见明火,却能迅速将水烧开。吴伦只看见炉边有细小的红色火花闪过,很像长庚激发五雷天心正法时的异象。
这老爷子,竟然用精英上忍视若底牌的五雷天心正法煮茶,于不声不响之中炫耀了武力。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做完这一切后,老者双手递给吴伦一小碗淡绿色的茶汤,自己端起另一碗,吹了口气,轻轻啜了一口。吴伦也依样端起茶碗,品了一小口,茶水热而不烫,苦而不涩,回味清甜,唇齿流芳,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小子,看你的眼神我就清楚,为什么小玖选择了你。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那种还没有被这个世界的黑暗填满的人,虽然手上沾染了鲜血,心中却仍然相信希望。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优点,却很容易在真正关键的时刻害了自己。相信希望就总会不由自主地给自己给别人都留下一丝余地,而这一丝余地就成了制约你力量的限制器。所以虽然你能够轻易击杀比你弱很多的敌人,但在面对势均力敌的强者时却往往手下留情,反而陷入被动。我说的对吗?”老者的声音意外地很好听,娓娓道来的感觉,不愧是玖的父亲。
吴伦仔细回忆了一下,虽然他记忆中见过的强大对手并不多,但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然也。”他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官腔,“抱歉,我的意思是,您说的很对。”
“所以,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毫不犹豫地接受并采取最坏手段的觉悟。对‘以死相搏’这件事的恐惧在影响你的判断。”首领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比如,我在你面前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来煮茶,你竟然没有出手杀我,反而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起喝了起来。不愧是玖所选中的人。我喜欢。”
“我……”吴伦感到无言以对,“关于这件事,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我的想法?也对,我再怎么给你点拨你也不会立刻动手的。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你一定已经听过小玖的版本了,所以从云隐建立开始那部分就免了,我们直接从我父亲来到两仪国讲起吧。”
……
我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他不甘于平庸,更不想看到云隐消亡,于是来到了两仪国,建立了现在这个云隐之里。
他很有野心,想做两仪的羽生家,所以在雇佣沃原佣兵之外,还收养了很多本地孤儿,训练成为忍者。
他是一个跟你一样的梦想者,梦想着光辉的未来,以至于认识不到现实。
现实就是,云隐已经死了。就像这株珊瑚树,虽然看起来光鲜亮丽,但离开水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死了。
沃原佣兵只是为了求生而已,绝不可能继承云隐的大业;两仪的孩子们囿于国家与民族的自我认知,也不愿意接受它;我作为独生子,即使继承了家业,也找不到方法去改变这一切,更遑论将云隐发扬光大。
云隐已经死了。凡人要想成仙,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终止了训练两仪儿童成为忍者的计划,逐渐将主力成员替换为随时可以解雇的佣兵,为的只是在云隐不可避免地走向终局之时可以简单地解散,不给大家带来太多的伤感,也不给这个饱经沧桑的国家带来更多的伤害。
试想,如果我们一直在训练新的忍者,当我们消失之后,这些失去了组织的忍者将会如何?忍者是没有未来的,他们被严酷的训练培养成只知杀戮的工具,完全没有和平求生的能力,也没有这个意识。
自从小玖在训练中受伤,再也不能站起来开始,我就已经认清了这一点。
……
“一定有另一条路的,”吴伦将手中的茶汤一饮而尽,郑重地将茶杯按在桌上,“永远都有另一条路可走。”
“路一直都在,只是我这个行路者已经累了。小子,可以答应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一个请求吗?”
“愿闻其详。”
“修仙者吴伦,你愿意,娶小玖为妻吗?”
“她昨天已经跟我提过同样的请求了,”短暂的惊愕过后,吴伦起身换成与老者相同的跪姿,正色道,“我对您和她的回答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