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傅临
燕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医院的, 旁人的声音就像从水底发出的,他一概听不清;无论走到哪里,他一概没知觉。
他的魂魄正跟他的少年在一起, 飞不上天堂, 那就前往地狱。
“……哥,哥?”
燕玦失神地看着乔今, 喃喃问:“他怎么样了?”
见他这样, 乔今很是难受。其实在来的路上,傅临就没了呼吸与心跳, 到医院不过是走个流程。
燕玦眼睛看着乔今, 目光中却空无一物,站起来说:“我去看看他。”
“哥。”乔今拉住他,“别去看了。”
“我去看看他。”燕玦重复道。
雪白的房间,刺鼻的消毒水味, 蒙着白布的人, 死亡的气息在这里无所遁形。
燕玦掀起白布一角, 鬓角、眉眼、鼻子、唇相继露出,这张脸, 无疑就是他心爱之人的脸。他想, 自己当年死的时候, 傅临是不是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的?
躺在此处的傅临很干净, 冷白的皮肤像霜,燕玦触摸到一手冰凉。
指尖沿着脖颈锁骨往下,蓦然一顿——傅临心口纹了一只小小的燕子。
燕玦久久地凝视这只燕子,不知不觉笑起来,笑着笑着,眼前便落了雨。燕子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对。
定睛再看, 只剩孤零零一只燕子。
外面传来女人的哭叫:“我要见我哥!我要见我哥!!放开我!!!……”
很快,这个女人被绑缚在病床上强行拖走。她口中呜咽不绝,眼中流出脓血,但没人同情她。
燕玦恍若未闻。
不多时,几名护士进来,要将傅临的床推走,燕玦问:“你们送他去哪儿?”
“太平间。”
燕玦身体一颤,抿唇不语,跟着一起走。
乔今:“哥?”
比起躺在床上的尸体,燕玦更像僵尸,只是一味地跟着走。
“哥!”乔今握住他手腕。
燕玦用力拂去乔今的手,“我去陪陪他。”
太平间在地下,灯光昏暗,病床轮子摩擦地面的声响让人齿冷,与地上仿若两个世界。燕玦说:“这里真冷。”
乔今说:“太平间没有不冷的。”燕玦死的时候,他也去过一次。
“你回去吧。”
乔今立住脚,没有回答,站在门外。
其实人死了,都差不多。燕玦望着一排尸体,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将傅临脸上的白布掀开,仔细端详。
喃喃道:“如果你长得不这么好看,就好了。”
如果傅临长得稍微普通一点,也许就不会被人盯上,落入陷阱,直至万劫不复,再无回头路。
燕玦低头亲了亲傅临额头,“晚安,我的少年。”
燕玦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乔今生出不安。都说哀莫大于心死,乔今怕燕玦想不开。他在门外等了许久,才等来燕玦,走出医院,天已擦黑。
乔今说:“哥,去我家吧。”
燕玦说:“我没事。”
乔今眉心紧蹙,想了想还是说:“傅临,本来就活不长了。”
燕玦茫然:“……什么?”
“我在医院遇到过他,他手里提着药,我看了药名,是治疗脑部肿瘤的。”
燕玦怔忪须臾,只淡淡说了一句:“是吗。”
活不长那又怎么样呢?哪怕能多活一分一秒,燕玦就能多看他一分一秒。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乔今笨拙安慰:“比起受尽病痛折磨后再走,他现在走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阿今。”燕玦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现在不要跟我说这些行吗?我想一个人待着。”
乔今默然须臾,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你别忘了,还有我。”
燕玦霎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是啊,他差点忘了,他还有一个弟弟。
“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半晌,他说。
为了乔今,也是为了傅临,他会好好活着。
当晚,傅临微博定时发了一封“认罪书”。
粉丝与网友们一脸懵地去看,一脸震惊地退出来,不过十分钟,这条微博被转发近十万。
——当你们看到这封认罪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在此表示非常抱歉,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我是一个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的人,没有资格祈求任何人的原谅……
在此认罪书中,傅临简单扼要说明了他的身世,没有一丝煽情,几乎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不堪的过去。
——从此,我的心里住了一个恶魔,它不分昼夜蚕食我的良知,啃噬我的灵魂,直到我变得漆黑,拿起屠刀也不再害怕。我成了恶魔本身。
接下来,他又一一列出被他与妹妹合伙杀害的人的名单,侯杰、吴诗萱一家、袁萌……包括从前无差别杀害的人,他都记着名字。
——罪孽深重如我,坠入十八层地狱也难以赎清。愿世上无第二个傅临。
这一晚,微博几近瘫痪。
他的粉丝都快疯了,疯了又哭,哭了又疯,连堂堂正正地给傅临哀悼都做不到,因为傅临的死并不堂堂正正。
这份认罪书一出,无论傅临的身世有多可悲,有多情有可原,也改变不了他杀了那么多人的事实。正如傅临自己所说,他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傅临是在以自毁的方式来赎罪。乔今听卫崇说,其实警方这些年一直有收到关于龙爷的线报,以及下面的几个窝点,提供情报的人是谁,虽未言明,但此时只能想到是傅临。
毒品市场错综复杂,根深盘错,死了一个龙爷,可能还有马爷、猴爷,不会轻易结束。但傅临挖起的冰山一角,也不会是徒劳无功。
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世间黑是黑白是白,分得很清;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光明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
两天后,傅情打破病房窗户跳了楼。
她提前给自己与哥哥买了墓地,但她大约没想过,傅临早就给自己买了墓地,就算死了,也不会跟她葬在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的燕玦一脸漠然,而后继续发呆。
他待在从前跟傅临同居的房子里,这个房子已经被傅临买下,一切物件摆设还跟从前一样,包括他用过的牙杯牙刷毛巾,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而傅临,一直在等他回来。
等一个死人回来,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现在很清楚。
房子钥匙是傅临的助理提供的,名叫代娃,纯正的山沟沟里出来的娃子,大家叫他小代。
小代今年才二十岁,跟了傅临三年,他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呜呜哭个不停,边哭嘴里边叽叽咕咕。
他说他是傅临路边捡来的,当时来大城市打工,人生地不熟,被小偷偷了钱,追小偷的时候摔了一跤,把腿摔破了,坐在马路边痛哭流涕。然后就被傅临捡回去当助理了。
“我知道我有点笨,但傅哥一点也不嫌弃我,教了我很多东西。我妈生病住院,要二十万手术费,他二话不说就给我二十万……他真的是个大好人啊!”小代鼻子冒出一个鼻涕泡,他用抹掉,鼻涕糊了一脸。
看不下去的燕玦递给他一张纸巾。
小代“嗤嗤”擤鼻涕,继续哭:“傅哥是好人,真的真的是个好人!呜呜呜……”
这样哭下去,根本收拾不了遗物。燕玦说:“你去歇着吧,我收拾就好。”
小代便去吃泡面了,他肚子饿了,还问:“付老师你吃不吃?我喜欢老坛酸菜的,你吃红烧牛肉可以吗?”
燕玦:“……不用,你自己吃吧。”
这孩子,一定是因为笨才会被傅临捡回来当助理。
燕玦闭上眼睛轻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傅临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清冽如雪。
他走进他们曾经一起抱着睡觉的卧室,被褥床单还是从前那几套轮流换洗,他摸了摸,都洗旧了,纯棉显得皱巴巴的。
燕玦脱了鞋子,躺在床上,侧头凝望旁边的枕头,就是这个位置,这个角度,他曾看着他的少年静静入睡,美好得像一幅画。
傅临躺在这里时,是不是也在想着自己?
不知不觉睡过去,梦里他跟傅临去电影院。
傅临的第一部电影上映,他买了情侣票。那时两人还不是情侣,坐在情侣座,周围三四对男女情侣。
那些情侣根本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来打啵的。
周围一片啵啵响,燕玦只觉浑身不对劲,不敢转头看那些情侣,耳根发热。
耳垂忽然被一根微凉的手指碰了下,燕玦打个激灵,扭头问:“做、做什么?”
昏暗中,傅临眨了几下眼睛,轻声说:“你耳朵很红。”
“……”燕玦抬头看大银幕,努力将心绪沉浸在电影中。
很快,他被电影中眺望仙女号邮轮的少年吸引,眼睛一错不错,连电影中的少年就坐在自己身边都忘了。
傅临似是感到不满,一会儿挠他手心,一会儿揪他衣服上的线头,一会儿又“不小心”踢到他脚。
燕玦离他远了一点。
傅临离他近了一点。
走出电影院,傅临问:“好看吗?”
燕玦说:“好看。”
“电影好看还是我好看?”
燕玦失笑:“都好看。”
“只能选一个。”
“你好看。”燕玦毫不犹豫道。
傅临这才展露笑颜。
他的笑就像水中月,在燕玦睁眼的那瞬间就消散了。燕玦并不觉得可惜,他想,以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还有很多个做梦的日子。
他的少年永远在他梦里,不曾远去。
燕玦将睡过的地方褶皱抚平,拉开床头柜,想看看里面有什么。自然,里面都是书,都是他睡前喜欢看的书。
这书还有一个妙用,傅临睡不着时,燕玦就给他朗读催眠。
四年过去,这些书的封面都被摸旧了,书页也翻得松松垮垮,几乎快掉下来。不知他走的这些年,傅临究竟看过这些书多少次。
燕玦随手抽出一本名家散文集,翻开,倏然一怔。
扉页写着三个字:我想你。
往后翻,每隔两三页便写着:我想你。
要么就是:我好想你。
燕玦放下散文集,翻看其他书,无一例外,每本书,每隔两三页便写着“我想你”,或者“我好想你”。
燕玦死死咬着牙,绷紧肩头,但最终还是没能抵挡情绪的决堤。
……
因为傅临的认罪书,盛煌传媒这棵屹立娱乐圈多年,堪称娱乐圈搅屎棍的大树,被撼动了。盛煌老总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因下|体受伤,以后只能当太监,并且余生都要跟没了那玩意的并发症中度过。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妻儿在得知他的所作所为后,立马要求离婚分家。
盛煌传媒则股票大跌,不过几日,就被以偷税漏税、违法犯罪的名义调查。
盛煌这棵大树终于在万众期盼中倒了。
树倒猢狲散,旗下艺人纷纷解约找下家,或者自己单干,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小歌王邓辽居然被警察抓了。
许多钱念着旧日的情谊为其保释,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顿,然后问他来不来星胧。
邓辽在“动物会”玩得开,但一没染病,二没染毒,不过是寻求刺激罢了。他的人生不至于太糟糕。
邓辽深深叹了口气,说:“许哥,谢谢你还记着我。但娱乐圈这块‘风水宝地’,我是真的不想待了。”
许多钱问:“你打算干嘛?”
邓辽:“不知道,先走着看看吧。”
许多钱:“你要是再敢去那种地方胡闹,我第一个报警把你再抓进去!”
邓辽:“……”
当晚,邓辽微博宣布退圈。
傅临的遗体运去C市,燕玦坠楼那一年,他就把燕玦墓旁的墓买了下来,准备死后葬在这里,陪伴他心爱的人。
然而世事弄人,燕玦复生,他却逝去。
葬礼来的人屈指可数,除了燕玦,就只有乔今、陆余陆声、小代,还有简衾。
陆声献上白色雏菊,小小的少年眉眼间尽是忧伤。
陆余亦庄重地鞠了一躬,同为演员,傅临的人生比他更如戏。他试问自己,如果跟傅临互换人生,大约不会比傅临做得好。
简衾戴着墨镜,不施脂粉,脸庞素净。她献上花,嗓音有些哑:“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比我苦……但我自顾不暇,没能拉他一把。”
“简姐……”乔今试图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简衾说:“他做了我一直没敢做的事。”
在娱乐圈,委曲求全被欺负是常态,谁的心底没住着一个恶魔?日日夜夜想将欺负自己的人都生剥活剐了。
但也只是想想,敢去做的人,太少太少。
小代依然呜呜咽咽哭个不停,雨都被他哭来了,淅淅沥沥淋了众人一头一脸。
简衾走出墓园,只见自己车边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子,扎俩麻花辫,土得有点可爱。简衾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唐岚裹紧薄薄的针织衫,仍被春雨淋得有些哆嗦,磕磕巴巴说:“我、我来找你。”
“有事?”简衾问。
“有啊,我看上你了,要追你。”唐岚撅起下巴,虚张声势,其实心里慌得一批。她紧张兮兮地瞪着简衾,“你给个话啊!”
简衾看着眼前过分明艳阳光的女子,心头的阴郁一扫而光,她上前,抬手抹去唐岚额前碎发上的雨珠,说:“真巧,我有同样的想法。”
小代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响起,在此肃穆的氛围中大煞风景。
小代:“呜呜呜我饿了,可以吃个面包吗?”
乔今:“……”
陆声:“……”
燕玦体贴地说:“你们都先回去吧。”
总不能一直杵在这里,乔今怕陆声着凉,让陆余送他回去。燕玦说:“你也回去,我再陪陪他。”
燕玦撑开纯黑的伞,专注地凝望墓碑。
乔今不好再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之后几天,燕玦总是天一亮就去墓园,待到天黑才回来。乔今很是担心,劝他:“哥,我们回B市吧。”
燕玦说:“你先回去吧。你比我忙,经不起耽搁。”
乔今确实经不起耽搁,许多钱的夺命连环call已经持续好些天,从一开始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到如今乔今再不回去,他就提刀来砍人了。
比起赚钱,乔今自然更倾向陪燕玦要紧,但工作总不能一直荒废,况且卫家的事还没有解决。
在燕玦的再三劝说下,乔今与陆余这才动身回了B市,每天靠打电话跟燕玦保持联络。
燕玦依然每天往返于酒店与墓园间,久而久之,看守墓园的老人认得他,有时会唠嗑几句。
老人说:“我老伴埋在这里,我舍不得她啊,这么一待就是二十年过去咯。”
又问:“你爱人也埋在这里?”
燕玦点头笑说:“是啊。我爱人也在这里。”
这时节经常春雨霏霏,绵绵无尽。
一日,燕玦照常打伞前往墓园,他看见墓园中的杏花都开了,雪白的花瓣拥拥簇簇,沾着细密剔透的雨丝尤为动人。他想起傅临最喜欢的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他觉得傅临应该会喜欢这杏花,于是折了一枝。
至墓前,他蓦然驻足。
那里站着一个高挑瘦削的青年,侧脸线条极为清秀,长眉如墨,眼似桃花。他往这边一瞥,整个世界被他映衬得黯然失色。
燕玦心头重重一跳。他忽然不敢走过去。
而那青年一步一步走过来,穿过纷飞的雨丝,踩着深色大理石,步伐坚定、沉稳,就像认准了目标。
燕玦一手撑伞,一手握紧杏花枝,眼睁睁看着他走来,最终停在自己面前。
青年取过他手中的杏花,眼角微弯:“这是给我的吗?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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