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回忆
燕玦第一次见到傅临, 是在话剧社。
十八岁的傅临还没完全长开,眉目秀美,鼻梁细挺, 唇瓣殷红, 肤白如雪。一眼看去,恍然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他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活动室还有其他人, 少说二十多人,燕玦却一眼就看到了他。真的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话剧社的社长是个话痨, 好说歹说才把燕玦劝进话剧社。
燕玦本不打算参加任何社团活动, 他很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份——孤儿。
孤儿跟普通孩子是不一样的,别人上学的时候理所当然向父母要零花钱,他没有父母,帮别人写作业来获得一点零钱;别人根本不用为学费与资料费发愁, 他必须要用耀眼的成绩来获取奖学金;到了大学就更不用说了, 开销陡然增大, 他用写歌与打工来赚钱。
有时他也会想,我这样努力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梦想?并不是, 他好像一直都很缺钱, 一直都在想办法赚钱, 因为他要活着。
活着是本能, 也是第一要事。相较之下,梦想就像天边的月亮,可以看到,摸不着。
他自认是一个再庸俗不过的人,奇怪的是,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家教好, 有书卷气,并且在得知他是孤儿后很惊讶。他也是哭笑不得,到底是哪里给人的错觉,以为他是在富裕家庭长大的。
错觉这东西,别人有,燕玦自己也有,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傅临,也以为这是哪家孤傲的小少爷。
傅临向他看过去,眼型是典型的桃花眼,瞳仁黑白分明,睫毛纤长,像一汪春水,潋滟不可方物。
燕玦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走过去说:“你好,我叫燕玦。”因为太过紧张,说完这句话后声音就被按了暂停键,不由憋红了脸。
傅临瞅着他,半晌说:“我知道。”
后来燕玦听傅临说起一段缘故:“礼堂前的燕子窝里掉下来一只雏燕,我看见你爬着□□把雏燕送回去,你的同学叫了你名字,也有一个‘燕’。”
“所以你就记住我了?”燕玦托着下巴笑问。
“很难不记住。”傅临看他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
十八岁的傅临,诚实得像一只小绵羊。
有了话剧社这个媒介,燕玦与傅临有了更多的接触。接触越多,他们越互相吸引。也许在灵魂深处,他们的孤独是相同的,在燕玦知道傅临也是孤儿后。
“我是一生下来就被遗弃了,可能母亲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燕玦说。
傅临顿了顿说:“我的母亲没什么难言之隐,她就是不想养我跟阿情了,拖油瓶连累她改嫁,就丢下我们跑了。”
燕玦问:“这些年,你跟你妹妹怎么过的?”
“就那样吧。”傅临垂下眼睛轻声说。
燕玦笑道:“其实我有一个弟弟,叫乔今。就跟亲弟弟一样,从小到大幸好有他陪着。所以你有个妹妹挺好的,至少没那么孤单。”
傅临不置可否。
起初他们就是在一块聊音乐,聊戏剧,聊文学,聊电影,偶尔聊一下彼此的生活——并不深入的那种。燕玦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他觉得跟傅临当朋友就很好。
很快,燕玦见到的傅临的妹妹傅情,他觉得这位妹妹似乎不太喜欢自己。他没太在意,一个眼盲的花季少女,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绚烂精彩,脾气古怪也在情理之中。
就这样到了大二。有段时间傅临没来学校,据说是去拍电影。
话剧社不免有人酸:“听说他早就签了盛煌传媒,肯定有后门。”
“你长成他那样,保证立马也给你开后门。”
“别说,上次我真看到他坐进一辆劳斯莱斯,里面绝对是他金主。”
“你怎么知道不是人家爹?”
“干爹吧哈哈哈哈!”
听了一耳朵的燕玦沉下脸:“除了在背后乱嚼别人舌根,你们就没别的可做了?”
“你生什么气?难不成你喜欢他?”
果然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有幼稚鬼。一旦为别人说话,就是别有所图。
燕玦承认,他对傅临是有好感,但也仅限于此。这个社会是冷酷的,他不想变成别人眼里的“怪咖”。
“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干,肚里泛酸水。你又何必跟他们计较?”
燕玦回头,看着同一社团的费卿,说:“你也在盛煌传媒。”言下之意是,应该帮衬一下同公司的人。
费卿噗嗤一笑:“如果世上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真,这个世界应该很美好。”
燕玦蹙眉,他不认为帮傅临说几句话是一件很难的事。既然别人不愿做,他也不勉强。
傅临拍完电影回来,燕玦没有对他说起社团内对他的议论,没什么好说的。一起洗手的时候他发现,傅临的手腕上多了几道勒出来的痕迹。
“你的手怎么了?”
傅临倏地躲开,袖子往下扯了扯。燕玦的手顿住,须臾,尴尬地缩回来。
相处一年多,他知道傅临有洁癖与接触障碍。所以平时他都有刻意保持距离,不想让傅临觉得不舒服。
而在躲开后,傅临却说:“对不起。”
燕玦愕然,“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傅临又说了一遍。
燕玦的心霎时软成一团面,弯起眼睛:“没事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让人碰。”
话虽如此,那之后的几天,傅临突然陷入自我厌恶,阴沉的气压横扫所过之处。话剧社社长战战兢兢劝他去散散心。
傅临便去了燕玦打工的咖啡店。
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着燕玦动作娴熟地将咖啡豆磨成粉,穿黑白制服的样子斯文又干练。
一下午的阳光撒在傅临身上,没能焐热他的心,看着燕玦,他心里便住了整个春天。
咖啡店的工作悠闲轻松,没事的时候燕玦拿一本书看,或透过橱窗看外面的街道,与来来往往的人。他发现傅临的身影,顿时眉开眼笑,抬起胳膊招了招手。
傅临低头看着脚尖磨蹭了会儿,转身走了。
燕玦:“……”
趁着双休日,燕玦向咖啡店请了假,买了点水果去傅临在校外租住的房子。
这时一个高档小区,傅临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明星了,住在这里并不让人觉得奢侈。燕玦没来过这里几次,除了察觉傅情不喜欢自己,更重要的一点原因是,他觉得傅临不喜欢在“家里”见自己。
但此刻没有办法了,再疏远下去,他怕跟傅临连朋友都没得做。
开门的是傅情,隔着门缝,她警惕地问:“谁?”
燕玦温和地笑笑:“我是燕玦,你哥哥在家吗?”
过了五秒,傅情才说:“在。”
“我能去看看他吗?”
“……进来吧。”
进来之后,他知道傅情为什么会这么轻易放自己进来了,因为傅临生病了,她想给哥哥熬个粥都做不到。
傅临还在睡,面色酡红,呼吸滚烫。燕玦用电子温度计在他额上试了温度,问:“吃退烧药了吗?”
“吃了。”傅情说,“你在干嘛?”
燕玦站起来:“放心,我没碰你哥哥。”
傅情默然。
燕玦去熬粥。待粥熬好,傅临恰巧醒来,燕玦又给他试了体温,已经降到正常范围。
傅临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大约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直到吃到热乎的小米粥,才骤然惊醒。但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吃着粥,眼睫下情绪深深。
有时候感情的变化与流动,并不需要言语。
这年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傅临像是做足了心里准备,主动牵起燕玦的手。
燕玦正走着,忽然被牵手,愣了愣。
傅临则目视前方,耳廓通红,手指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像是不确定该用什么样的力度去握心爱之人的手。
雪花一片一片落下,燕玦脑海空茫寂静,而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这就是他想要的。
别管前路多艰难,社会多冷酷,但,这是傅临啊。
这是傅临,就足够了。
他回握住傅临的手,像是等待已久。
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一场突如其来又蓄谋已久的爱恋。
燕玦想,也许在他看到傅临的第一眼,就沦陷了。自以为高尚地只做朋友,其实,他就是一个庸俗的人,他喜欢傅临,并且想得到傅临的喜欢。
从牵手,到接吻,再深入的,得等等。
燕玦很耐心,他没有问傅临的心病是如何来的,他用一种静默的温柔慢慢治愈傅临。
而经过漫长的治愈,傅临确实在变好。只是有一点让燕玦颇为在意,一开始傅临跟自己差不多高,五年后居然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
随着身高的拔节,傅临气场越发强大,摘得影帝桂冠后更是行走的荷尔蒙,所过之处尖叫连连。燕玦倒不担心傅临因此就嫌弃自己这个“糟糠之妻”,事实上傅临联系燕玦的时候更多,要是燕玦不小心错过电话,他还会发脾气,要燕玦哄哄才能好。
而当二人世界时,傅临就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燕玦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要是燕玦不让他跟,他就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有时燕玦半夜醒来,发现傅临正在看自己,目光单纯得像森林里奔跑的小鹿;有时则深邃如深渊下的潭水。
无论什么样的傅临,燕玦一概包容,他问傅临:“你看我干嘛?吓我一跳。”
傅临说:“我怕你不是真的。”
燕玦说:“我是真的。你摸摸。”
傅临摸了摸他脸,又说:“我怕你离开我。”
燕玦说:“离开你我就变成小狗。”
傅临不禁微笑:“我不要你变成小狗。”
“那就变成春天的熊,抱着你从山坡上滚下来。”
“?”
“《挪威的森林》里,男主是这样对喜欢的女孩说的。”
傅临抱着他,“我们现在就抱着滚一滚吧。”
他们抱在一起睡觉,就是没做过那件事。时间长了,燕玦便淡了,柏拉图挺好的。
傅临则不然,他试图跟燕玦亲密,但每每以失败告终,他把自己关卫生间,抽很多烟。出来后,指骨青紫破了皮。
燕玦把他的手包进自己掌心,说:“没关系的。真的。不要这样,好不好?”
其实燕玦去向心理医生咨询过,医生说,傅临这一现象,应该是心理障碍,过去受过严重的创伤。
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玦也曾委婉地问过傅临,然而傅临只是沉默。
那沉默中的痛苦、压抑、憎恨,让燕玦不敢问第二次。
如果过去不能改变,创伤不能痊愈,燕玦想,那就是用这一生的陪伴来让他遗忘吧。
遗忘,是时光最大的魔法。他想对傅临施展这样的魔法。
然而没等他施展魔法,正如那年突如其来的爱恋,过去的真相骤然摆在他眼前,血淋淋的,刺痛他眼睛。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中,约莫十七八岁的傅临坐在卡座中间,几个中年男人与一个女人殷勤地围着他,其中一人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人把手搁在他腿上。
傅临眉眼清冷,抿着唇角接过一杯酒。
燕玦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他握着剪刀,照片中除了傅临,其他人都被他剪了个稀巴烂。
面对一地碎片,他眼前模糊,泪珠大滴大滴落下,将地板染成深色。而后他将碎片扫进垃圾桶,傅临回来后他恢复成没事人模样,一起吃饭洗澡,拥抱睡觉。
燕玦怎么可能睡得着,照片销毁,脑海中却挥之不去。他抱紧了傅临,身体某处像是破了个洞,汩汩往外流失温度。
他咬牙忍住哽咽,他挚爱的少年,曾经被那样糟蹋。
至后半夜,傅临睡熟了,他才敢抬起头,在傅临额上亲了亲。
别怕,都过去了。未来我会一直陪你。
是傅情给了燕玦这张照片,燕玦一直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刺激自己,不惜暴露兄长不堪的过往。也许她是想借此让燕玦离开她哥哥,她失败了。
暑假时,燕玦回到C市孤儿院做义工,他赚的钱不多,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报答抚育自己的孤儿院。
乔今也在。其实燕玦早就想向他坦露自己的恋情,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且不说自己恋爱的对象是个男人,还是个演员,他怕吓到乔今。毕竟在他眼里乔今当时还小。
晚上偷偷的,跟傅临发信息,然后拿出傅临送自己的塑胶兔子挂件,眉眼弯弯,满心柔软。
此兔子挂件有一段来历。
大约三年前,燕玦在路边捡到一只受伤的兔子,在自己的小租房里每天悉心照料。
傅临来了之后看到,不知为何十分厌恶,趁着燕玦去卫生间,居然连兔子带窝偷偷丢掉。燕玦出来后不见人,也不见兔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出门去寻。
傅临正把兔子窝放在垃圾桶边。
“傅临!”燕玦第一次那么大声地喊他。
傅临背脊一抖,迅速挪了一步,试图挡住兔子窝。
燕玦一把搡开他,端起兔子窝问:“你为什么把我的兔子丢掉?”
傅临说:“兔子有什么好的?”
“兔子有什么不好的?”燕玦反问。
傅临拧起眉,“你喜欢兔子?”
燕玦:“我为什么不喜欢兔子?”
傅临沉默下来。
燕玦便问:“你不喜欢兔子?”
“不喜欢。”傅临几乎是秒回答。
“……”燕玦讷然半晌,“那也没办法,它受伤了嘛。等它好了,就送去宠物店。”
就这样,兔子顺利地留下来。傅临一开始看到兔子就烦躁,但见燕玦如此上心,他便只能忍耐。
后来,兔子伤好,被送去宠物店,燕玦却已跟兔子培养出感情,很是不舍,然而学业繁忙,又要打工,实在没空继续照料,很是伤怀了几天。
傅临见他如此,便送了他一个塑胶兔子挂件,聊以相思之情。
燕玦笑得不行,表示很喜欢。然后不知打开了傅临的哪个开关,居然接二连三地送燕玦兔子挂件,直到燕玦的房间都快放不下,才被呵止。
其实燕玦想告诉他,整个世界的兔子,都比不过一个傅临。
他的傅临,比兔子可爱多了。
直到傅情告诉他,兔子也是可以杀人的。
“……什么?”燕玦搅咖啡的动作一顿。
傅情约他在一家咖啡店,毕竟是傅临的妹妹,他觉得有必要去见面,听听她还想说什么。
“燕先生,我就直说了,离开我哥。”傅情用命令式的语气说。
燕玦只觉好笑:“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跟你哥的感情,这几年还不够证明?”
“你真的爱我哥吗?无论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
傅情勾唇冷笑:“那你知道,他杀过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杀写不完了,明晚继续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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