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燕玦
燕玦死在夏末秋初。
前一天, 乔今还跟他商量着一起坐飞机回B市。
燕玦自从工作之后就很少回来,他这次是提前申请了国庆假期与年假,回孤儿院做半个月的义工。尽管院长夫人说了不用, 他仍是坚持每天教幼童们学习简单的文化课程与音乐, 陪着一起做游戏。
孤儿院每年都有孩子被送进来,也每年都有被领养的。新来的孩子不认识燕玦, 一开始有点怯生生的。燕玦耐心地与他们接触, 告诉他们:“我也是个孤儿, 是在这个孤儿院长大的,这里就是我家,也是你们的家。所以,你们都是我弟弟。”
“不用怕。”燕玦从口袋掏出大白兔奶糖,“来,给你们的小礼物,每人都有。但一人只能吃一颗, 吃太多会长蛀牙哦。”
这些孩子最小的刚会走路,最大的七八岁, 一个大孩子说:“院长妈妈说了, 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燕玦点点头, 笑道:“她说的对。但我不是陌生人, 我是你们的哥哥,你们可以相信我。”
孩子们很快被他温柔的书卷气折服,且又能弹会唱,平易近人, 他在的地方总是欢声笑语。
乔今开玩笑:“哥你回来后,这群小崽子都不认我了。”稍微长点的假期他就会回来,所以孩子们都认得他。
燕玦抱臂站在丁香树下, 目光温柔地看着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一时新鲜罢了。今年有多少孩子被领养了?”
“听院长说,被领养了十九个。”
“才十九个……”燕玦叹气。
乔今知道他在叹什么,孤儿院每年接收的孤儿,远远比被领养的多,像他们这样,就属于一直没被领养的那一种。
孤儿院养育了他们,燕玦工作后的大部分工资都用来反哺这个呵护他长大的地方,但孤儿院的经营状况还是未能改善多少,光靠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但能尽多少分心意,绝不吝啬。
白天燕玦教孩子们学习知识,晚上就跟乔今待在他们小时候一起住的房间,说说话,谈谈心。
尽管在一个城市,乔今上学,燕玦工作,但他们相处的时间真的不多。
燕玦的很多事,乔今都不了解。
“哥,你真的不写歌了吗?”乔今坐在下铺,姿态散漫地拨着吉他,语气小心翼翼,带着点不甘。
燕玦在一家传媒公司,做影视后期制作方面的工作,在乔今看来,这完全是大材小用了,燕玦才华不该被埋没在庸碌琐碎的日常中。他应该像鸟儿一样,尽情翱翔在音乐的海洋上,乘风破浪。
“暂时不写了。”燕玦淡笑,“其实我是个比较现实的人。小时候,我帮人写作业攒钱买自行车;现在我给人工作,攒钱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光有梦想,是吃不饱饭的。”
乔今愕然。
“但你不同,阿今。”燕玦话锋一转,“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身上永远有一股少年意气。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你不擅长向这个世界妥协,以后可能会吃些苦头。”
乔今:“……”
燕玦一语成谶。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欣赏你的才华、喜欢你身上的特质,也许你能走出自己的路。”
乔今当时不太懂他的话,在从小到大,他确实孤傲而敏感,朋友不多。别人是否喜欢他,他也不清楚。
不过他能感觉到,孤儿院的孩子们是喜欢自己的,也许是因为经常给他们买零食?
乔今摇头失笑,放下吉他,说起其他话题:“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燕玦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乔今早就发现了,只是燕玦不说,他也不好意思问。几年过去,燕玦仍不露一点口风,这就让乔今这个当弟弟的不满了,什么人神神秘秘的?
“谈了有几年了吧?别藏着掖着了。”乔今笑道,“带回来给我跟院长夫人瞧瞧,什么时候弄桌喜酒。”
燕玦错愕半晌,耳尖染上粉红,否认道:“别瞎说。”
“别不好意思啊,难道谈了这么久,你都没想过给人家一个名分?哥,你不是渣男吧?”
“……”燕玦叹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情况有点复杂。”
“复杂?”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燕玦三缄其口,搞地下恋好几年?乔今灵光一闪,“哥,嫂子她该不会是明星吧?”
嫂子一词让燕玦又愣了一下,他说:“你就别问了,也别瞎猜了。”
乔今腮帮微鼓:“连我都不能说?”
燕玦低眉敛目,视线落在书页上,他仍保持学生时代阅读的习惯,晚上熄灯前必要看一段印在白纸上的铅字。
乔今没意思地撇撇嘴,倒头就睡。
夏末夜晚微寒,燕玦轻手轻脚给他盖上薄薄的小毯子,防止着凉。
看完几页书后,他从口袋取出一只雪白的塑胶兔子挂件,在柔和的台灯灯光下轻轻抚摸。不是他不想告诉乔今,而是不知该怎么说——他的恋人是个男人。
小时候在孤儿院觉得日子特别漫长,如今回头看,时光是最大的魔法,眨眼就把人变大,忧愁烦恼接踵而来。只能忙里偷闲,许愿时间过得慢一点。
但这个夏天终究还是走到了头。
暴雨如注,乔今正查询飞往B市航班的信息,只见推门而入一道湿漉漉的身影,吃了一惊:“哥,你怎么全身都湿了?”
燕玦面色苍白,恍然回神:“忘记带伞了……”
“我记得你出去带了伞啊。”
滴滴答答,地上全是雨水,乔今怕他受寒生病,找出一条大毛毯裹在燕玦身上,“你快去洗个澡吧。”
燕玦点头,就往外走。孤儿院有澡堂。
“哥,你没带衣服。”乔今提醒。
燕玦走回来,在行李箱里找了套干净衣服。
乔今蹙眉,燕玦的状态明显不正常。这个澡一洗就是一个小时,乔今煮了姜汤,从食堂拿回来一碟孩子们吃的小馒头。
燕玦慢慢喝着姜汤,吃小馒头,仿佛与寻常无异,只是眼睛没有焦距,脸上没什么表情。
“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四五秒,燕玦才像听到乔今的话,抬头愣愣地说:“没什么。”
乔今确定,一定是发生什么了,否则燕玦不会这么失魂落魄。
只是能发生什么大事?孤儿院一切正常,那就是燕玦的个人问题,工作上,或感情上。失业?失恋?
无论哪个,都预示着一种失败,燕玦不想说,乔今便没再追问——这是他此后最后悔的一件事,如果当时追问到底,也许结局就会不同。
在回B市的前一天,燕玦忽然临时出门,乔今见天色阴沉,恐有降雨,给他重新拿了一把伞。
“哥,明天还要赶飞机,早点回来。”
燕玦答应:“嗯。”
下午果然暴雨骤至。
乔今左等右等不见燕玦归来,打他手机,居然关机。心头蓦然砰砰乱跳,和着倾盆大雨,越发不得安宁。
电话为什么一直打不通?
直到晚上,燕玦也没回来。
乔今穿上雨衣,打伞出门。
孤儿院边上的便利店,以前常去的餐馆、书店、咖啡厅,找遍了,一概没有燕玦的身影。乔今茫然无措地走在雨夜的街道上,球鞋里灌满雨水,贴在耳边的手机中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正自心慌,院长夫人打电话来。乔今连忙接通:“我哥回去了吗?”
“……回来了。”
雨声哗然,乔今没能听出院长夫人的声音是沙哑的,拔腿就往回跑。
门卫大叔叫住他:“乔今啊。”
“嗯?”乔今停下脚步。
门卫大叔目光凄然:“你哥……”
“我哥回来了,我知道。”乔今笑道。
“……”
他先去了房间,找了一圈没看到人,把衣服换了,去院长办公室。院长夫人像是专门在等他,乔今发现她眼眶发红,心头蓦然一跳:“院长,我哥呢?”
院长夫人克制着颤抖的嗓音:“阿今,你跟我来。”
乔今迷迷瞪瞪地跟着走,来到一间放着零碎杂物的房间,一张单人床孤零零地支在地板上,床上用白布盖着一个人形。
乔今霎时如被铁锤击中脑袋,眼前阵阵发黑。他站在门口,门内是他不能承受的现实,门外暴雨如注。
他止住脚步,仿佛只要不踏进去,就可以拒绝现实的侵袭。
“院长,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阿今,”院长捂住嘴巴,低低啜泣,“燕玦他……”
乔今茫然,“燕玦在哪儿?”
“燕玦就在这里。”
“我怎么没看到?”乔今眼帘一片模糊,“我没看到……”
“警察找到的时候,已经……”
“不可能!”乔今往后退两步,“你在骗我对不对?燕玦他没事,他没事。”
院长泣不成声:“阿今,燕玦已经走了。”
乔今只是摇头,猛地转身跑了出去。
大雨冲刷着整个世界,他一直跑,一直跑。他想,他还没有找到燕玦。燕玦还没有回来。
燕玦会回来的,只要他再努力一点,一定可以找到。
他们还要一起回B市,他还没有站到舞台上演唱燕玦写的歌,燕玦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乔今雨中走了一夜,跑了一夜,找了一夜。
始终没找到燕玦。
他再也没有哥哥了。
……
他多想燕玦回来。
乔今曾经偷偷向上天许愿,如果燕玦能回来,他愿意折寿五十年。
这样虚妄的愿望,直到意外触电身亡,他都没想过会实现。但现在,近在眼前。
“……你叫我什么?”乔今问眼前的男子。
“阿今。”
乔今霎时眼眶一热,但仍不敢太过奢望,他喉头发苦:“你怎么知道我叫阿今?”
“我小时候买过一辆自行车,载着你上学;等你大些,我教你写歌,给你买了一把吉他,你一直用到现在……”
每多说一个字,乔今的心就多酸软一分,到最后,泪水决堤,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
这个称呼,他只对燕玦叫过,对卫崇,他向来只叫大哥。
他心中唯一的哥哥,是燕玦。
“是你吗?”
“是,是我。”燕玦亦哽咽道,“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
乔今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多年的奢望在这一刻成真,他的哥哥回来了。
语无伦次的,乔今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自从穿进卫伦的身体,他就时刻处于彷徨无助中,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纵然有陆余相伴,但有些话不适合对恋人说。
燕玦安抚地轻轻拍打他的背,“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乔今的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但今天是他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也不想继续风雨凄凄的,擦干眼泪,蓦地心念一动,问:“哥,你让我离傅临远点,是什么意思?”
燕玦默然。
乔今面色渐渐凝肃,其实他一直不相信燕玦是意外坠楼身亡。燕玦向来谨慎妥帖,为何会无缘无故去一个废弃的烂尾楼?当时乔今就觉得事情蹊跷得很,但他遍寻不到证据证明坠楼不是意外,警方也表示现场的痕迹都被雨水冲走了,只能草草结案。
现在,乔今有了接近真相的机会,燕玦就在他面前。
“哥,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似是被某种痛苦的回忆折磨,燕玦眉心紧蹙,狠狠揉着太阳穴,“阿今,你别问了。”
又是这句话。
当年若是乔今追问下去,也许事情就不会那么糟糕。
乔今猛地攥住燕玦胳膊,直视他眼睛,一字一字问:“哥,你的死,跟傅临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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