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落葵垂首,摆弄着腰间的络子,神思有些恍惚:“这一路行来,咱们不也同样是旁人的筹码和棋子,也同样将旁人当做筹码和棋子,这世间,总太多身不由己罢了,只是斑蝥的野心大过了天,大的六亲不认了。”
苏子灌了口酒,眸光沉沉望向窗外,那里夜色深深,虫鸣隐约,他凝神道:“宫里的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了,你放心入宫便是。”
落葵缓缓起身,在窗前停驻。窗半掩着,夜风簌簌从缝隙中钻进来,卷起她的的乌发,纷纷扬扬的在身后飘动,一如她的心,难以控制的起起伏伏,凌乱至极。
那颗心有些不安,不知是因明日入宫而不安,还是因天一宗与万毒宗有意结亲而不安,落葵缓缓转动着指尖的酒杯,杯中映出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她笑起来人畜无害,可没人知道这笑中藏了多少算计,这算计又折了多少人命,这便是杀人于无形罢。她眸光微缩,淡淡笑道:“有你在,我自然没甚么可担心的,陛下视我为棋子,那我们便用心厮杀一回。”
隔日,是个极晴好的天,晨曦如金,在天边荡漾泼洒,初夏的清风透窗而过,吹得屋内顿生凉意,这屋内一片寂然,是难得的片刻浮生安静。
太后一早遣了心腹侍女过来为落葵梳妆,一边为她梳着齐整的云髻,一边对她低声附耳:“太后说,让殿下安心,她会设法劝说陛下。”
一边说着,那侍女又替她稳稳簪上赤金流云如意步摇,颗颗拇指大的东珠穿起三串流苏,在鬓边摇曳,侍女捧着铜镜照了照,又在她的鬓边簪了几朵浅粉色米珠金线海棠花,最后在云髻上点了一对翠玉镶珠蝶恋花小钗。
这一件儿又一件儿的物什别在头上,落葵顿觉头顶足有千斤重,连脖颈都短了三寸,还得硬撑着挺直身形,由侍女服侍着,换上月白底满绣折枝梅纹广袖长褙,露出海棠红暗纹如意团花百褶裙的裙边儿。
侍女抚平衣裳上的衣纹,又给她换上粉底暗纹履,恭恭敬敬的轻声道:“殿下好容姿,颇有当年长乐长公主的风姿,太后舍不得您。”
落葵凝神望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盛装之下倒是颇有皇家风范,其实她的姿容比母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她从不在意姿容,她一向认为,作为女子,脑子是比姿容更要紧的东西,若只是空有美貌的草包,终难以长久。
至于太后,自然是舍不得她的,母亲是太后唯一的女儿,而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可再如何舍不得,也敌不过皇家无情,边境安稳,若以她一弱女子之身,便可免两国兵戎相见,那么,此事连太后亦是无力挽回的罢。她嗤的轻笑一声,手抚上的步摇,仍是一贯平和清淡的神情:“太后疼我,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一向简薄惯了,猛然如此盛装,拘束的紧。”
那眼窝下一片乌青,侍女施了厚厚的粉,仍旧露出一星半点的端倪:“太后常说,殿下本应该养在她的身边,奈何天不遂人愿,让殿下受了这许多苦楚。”
落葵听着
这些话,心下动容,她无知无觉的捋着腕子上的碧盈盈的翠玉镯子,那是当年母亲的陪嫁,是母亲最为钟爱之物,母亲去后,太后便收起了此物,日日见到,睹物思人总要掬一把泪,太后以为她注定要远嫁,便拿了出来给她添做了嫁妆。
心像是无根之叶,没着没落的悬在半空,落葵不由的有些心烦意乱,她将神情敛的淡然,挥了挥手平静道:“下去罢。”
侍女施了一礼,轻声道:“是,殿下,太后说,今日有旨意下来,请殿下移驾进宫,请殿下千万克制。”
落葵微微颔首,在心底冷哼一声,自己使了这般动作,楚帝果真认为自己不是这般老实的人,不会坐以待毙任人欺辱,但是若以为将她关进宫里,便无计可施了,还真是料错了呢,她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一笑:“本宫知道了,你回宫去罢。”
眼瞧侍女诺诺离去,她捂住半边脸,昨夜窗外的风声簌簌而过,或急或缓,声声落入耳中,皆如轰隆雷声一般吵得人脑仁生疼。直到清冷月辉渐渐隐去,她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晨起一睁眼,便看见满院子的落叶,一如她乱纷纷的心绪,顿觉头晕口痛,这才瞧见镜中人半边脸微肿,唇角长了溃疡,一说话疼得钻心,直抽冷气。
微微失神间,窗外传来丁香的低声细语:“主子,大公子早起熬了些粳米粥,您用一点罢。”
落葵捧着半边脸庞,痛的咝咝直抽冷气:“我没胃口。”
丁香推门而入,粥香缭绕,她拿白瓷碗盛了一碗递过去:“主子,您好歹吃一点,你若是饿瘦了,大公子会心疼的。”
落葵捧着碗,温热的气息氤氲,她有一瞬的失神,不知此生,除了苏子,还会不会有另一个人心疼自己。
正想到出神,院中传来嘈杂之声,丁香忙打帘出去,竟是传旨内侍并流水样的宫中赏赐,抬进了院中。
而苏子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她出来,忙上前按了按她的削薄的肩头,嗫嚅着唇角,终是一时无言。
只听得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院中回荡:“公主殿下,这是贵妃娘娘赏的各色衣料,四时衣裳,时新首饰,珠宝玉器;这是陛下赏赐的珍奇古玩,供殿下赏玩。”
落葵的神情敛的淡薄无一丝笑容,冷眼瞧着那些身外之物,明晃晃的阳光洒在上面,流淌下炫目的光华。她取了一斛东珠,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个儿,细细摩挲起来,颗颗光洁圆润,触手生温。不由的冷笑道:“许贵妃赏的果真是好东西,这一斛东珠赏你了。”
内侍不卑不亢的推让了一句:“不敢,若公主殿下没有旁的吩咐,便请收拾行装,巳时一刻就要进宫了。”
落葵微微颔首,一样一样的看过去,越看脸色愈发不善,这桩桩件件皆是珍品,皆是她空有耳闻却从未得见的好东西,随便拿一件去盛泽街上,都能买下整条街,只是这是御赐之物,一旦拿出去卖掉,便是杀头的罪过。这等放在家里招贼,拿出去卖掉惹祸的东西,着实是个鸡肋
,她冷哼一声,自己这个空有名头的郡主,从未受过皇家的这般厚待,不知这凭空晋为空头公主,又得了这许多厚待,该招来旁人多少眼红,可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厚待中夹着血刃,刀刀皆往她的软肋刺去,躲都难以躲开。
丁香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眼睛都不够使了,虽然眼下情势危急,可这些东西着实诱人扎眼,她小心翼翼的笑道:“主子,这些赏赐日后得尽数还回去的罢。”
落葵抬抬眼帘,嗤的一声低笑:“不管能不能嫁去北谷国,但这些东西既赏了我便是我的了,平白让我担了惊受了怕,这些便权当是压惊罢。”
日头渐高,暖暖的阳光照进来,院中渐渐热了起来,热浪一层层扑上了,甚是难耐,在院外等了许久的内侍有些不耐烦了,一遍遍进来催促。
行装在苏子的安排下,早已搬上了车驾,见并无旁的遗漏,落葵对他试了个眼色,便扶住内侍的手,缓步走向院外。
丁香霎时白了脸色,一把拉住落葵的手,眉心处的愁绪打成了结,她知道,落葵这一走,形同软禁,若是苏子行事有变,这和亲之事只怕是难以回旋了,她夹着哭腔连连摇头:“主子,主子。”
“丁香,好孩子,你放心,我会平安无事的,陛下既有意令我去和亲,便不会动我分毫,亦不会伤了你们的。”落葵抬起头,迎向那刺目明亮的阳光,迎向那一汪澄碧的高空,空气中的草木幽香袭来,她鼻头酸涩,入了那扇暗沉沉的宫门,能见到的便只有四面红墙围起来的天,能嗅到的只有讨人欢心的脂粉味儿,怕是更要陷入算计中艰难度日。
院外停了一辆紫檀木描金直顶三驾马车,车头处悬了一角明黄色的旗帘儿,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是宫里选中的人,是皇家的人,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不可再与旁人议亲了。
就在落葵上车前的一瞬,只见一角天青色的身影,像阵清风,极快的飞旋而至,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神情有些慌张,疾言厉色道:“走,跟我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咱们。”
门外众人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皆是面面相觑。
落葵轻轻巧巧的拨开他的手,讥讽轻笑,笑声在蒙蒙轻尘中传的极远,愈发像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苏子,打出去。从今日起,但凡此人靠近水家十丈,只管往死里打,不必留情。”
苏子闻言,忙推开那人,怒道:“青公子,莫要再纠缠不休。”
空青狠狠踉跄了一下,失魂落魄的望住落葵转身上车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吼道:“你宁可远嫁北谷国,都不肯跟我走么,你便,便如此恨我么。”
“滚。”落葵在车内怒骂了一声,抄起手边的错金香炉,冲着车外扔了出去。
只见那空青不躲不闪,任由那香炉正中自己的额角,血转瞬便蜿蜒过鬓边,落在了地上。
内侍见落葵并未与此人多说半句话,安安稳稳的上了车,便松了口气,生怕再横生枝节,忙催促车驾向宫城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