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微怔,极快的回过神来,忙吩咐陪嫁丫鬟芸香,悄悄去小厨房端了燕窝过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太子醒了,说是饿了。
落葵微微点头含笑,经此一事,若太子妃能够更加周全稳重,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这殿中门窗紧闭,半丝风也透不进来,秋香色团花薄绸帐幔安静的低垂,像是一弯秋水静静流淌,流淌过百般焦灼的人心。
四下里灯火如昼,将静谧的人影拉的纤长,羊皮灯罩上描了四时花卉虫草,灯影下显得活灵活现,几乎可以嗅到花香草清,听到虫鸣鸟语。
太子妃掖了掖太子的被角,满腹惆怅的叹了口气“小妹,殿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落葵缓缓啜了口茶,斟酌了会儿言辞,才道“二哥哥并非是病了,而是中毒,至于究竟中的是何毒,待马辛将浴桶搬来,一看便知。”
“浴桶,中毒。”太子妃惊慌失措,一把握住落葵的手,仓惶的几乎落泪“小妹,小妹,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落葵反手重重握住太子妃的手,缓缓劝慰道“二嫂嫂莫慌,二哥哥所修功法传承普济派,功法偏重炼体,寻常的刀剑和毒物不易一击即中,唯有如温水煮青蛙般,天长日久的慢慢的磨慢慢的浸,才能够伤到他。而二哥哥的饮食看管的一向严谨,在饮食上下手并不容易,更遑论是天长日久了,我想来想去,也唯有在沐浴时才下手才最为方便,每日将毒物下到水中,水过无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太子妃从未经过此等险事,吓得脸色惨白,瞧了瞧太子,又瞧了瞧落葵,哽咽道“那,那,那殿下,殿下。”她一语未完,便泪流不止了。
就在此时,杜衡端了个紫檀木雕牡丹花托盘进来,盈盈白透的燕窝盛在玉碗中,上头缀了几枚枸杞子并一颗稷山板枣,格外红艳。
落葵拿白瓷勺缓缓搅动,热气氤氲脸庞,她抿了口燕窝,才道“所幸二哥哥中毒不深,病势已经稳住了,但要治愈,尚且要弄明白二哥哥中的是甚么毒,二嫂嫂稍安勿躁,且等等看罢。”她微微一顿,递了碗燕窝过去“二嫂嫂好歹也用一些,待会还有的熬。”
太子妃摇了摇头,嗫嚅着唇角道“殿下,殿下这样,我,我怎么吃得下。”说着,她落下泪来。
落葵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劝道“小妹知道二嫂嫂心疼二哥哥,可若是二嫂嫂熬瘦了些,二哥哥醒来看到,也是要心疼的啊。”
太子妃反手握住落葵的手,颤抖着唇边道“我,我,小妹,我只是有些怕。”
落葵牵动唇角,温和一笑“没事的,二嫂嫂,二哥哥不会有事的,有小妹在,二哥哥不会有事的。”
太子妃望住落葵的冷眸,莫名的有些安心,她默默垂首,万般心事倏然而过,自己出身望族,自幼便知道将来嫁人,定是要正位嫡妻的,她闺阁教养极好,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样样出色,更是知道该如何孝敬公婆,如何相处妯娌,如何约束妾室,如何管教子女。
可嫁进太子府成为继妃后,她方知自己学的这一切竟毫无半点用处。
甚么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皆有下人各司其职,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不需她费心费力,她嫁进来这一年里,莫说理事,便是连个账本也未曾摸到一把,账本皆是眼前这位小妹在看,内院儿也是这位小妹在管。
而婆母并非太子亲娘,她自有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孝敬,无需自己上杆子巴结。
公爹并非寻常人,而是一国之君,寻常人家的公爹还要避嫌少与儿媳搭讪,更遑论是有后娘便有后爹的陛下了,他巴不得自己除了年节之外一概不露面儿。
至于兄弟妯娌,陛下膝下儿子众多,两个巴掌翻两番都数不过来,皆是不同亲娘所出,实在没有过多走动的必要,只消明面儿上过得去,暗地里不出人命即可。
太后倒是素来心疼太子,迎娶了继妃后,对继妃的唯一要求,便是服侍好太子,早日诞下嫡子。
至于太子,太子妃默默叹了口气,成婚前她便知道,太子前头有位情深意笃的正妃,只可惜生产时母子俱亡,太子很是伤心欲绝了一段日子。如今府里有一位侧妃,两个妾室,没有嫡出子女,亦没有庶出子女。成婚后依旧如此,直到一个月前他才又纳了一个妾室,却也没有过分宠爱,她仍是这府里供着的,唯一的,不可动摇的太子妃。
太子不好女色,不嗜奢华,行为举止称得上是端方君子,即便晚间不在她房中就寝,也要去坐上一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问一问饭进的香不香,身子可有不妥,下人可有造次,府中可有难事。
按理说,这样的人实属良配了,可太子妃总觉与太子不那么亲近,始终隔了一层,足够相敬如宾,却是客气有余,恩爱不足。
直到今日夜间太子突发重疾,昏迷前留下一句去请小妹。她心里才咯噔一下,这位小妹虽只出现在太子府中一回,但却经常出现在太子口中,她在太后宫中见过几面,瞧着是个年纪不大,眉眼冷清的寻常姑娘,她心里却明白,若非生死大事,太子绝不会轻易请她过府。
彼时她捏着帕子的手不停的抖,额上的冷汗不停的落下,直到那时,她才陡然惊醒过来,养在深闺,有爹娘宠着兄姐护着的日子都过去了,太子与她隔着的那一层,其实她从未触及到的血腥,他,原来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保护她不被世事所扰,血腥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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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马辛领着下人抬了个半人高的黄杨木铜箍雕花浴桶进来,刚放到殿中的空地上,一股不易察觉的异香掠过落葵的鼻尖儿,她眉心微曲,眸中有万般犹疑倏然而过。
杜衡察觉到异样,忙凑近她轻声道“主子,怎么了。”
落葵摇头不语,只凑近浴桶一圈一圈的绕圈儿,一边绕圈儿,一边冲着鼻尖儿挥手,轻嗅一二,过了半响才停下来,吩咐马辛置了笔墨。
她斟酌半响,拿过了纸笔提笔便写,写完又递给了杜衡“你瞧瞧。”
那纸上赫然写着当归种、灵香草、百里香、迷迭香、墨角兰和薄荷这几味寻常之物。
杜衡蹙眉“这,这些是甚么意思,是作甚么用的。”
落葵阴厉一笑“好阴毒的心思,好缜密的手段。这些药每一样都是无毒的,即便是御医来也瞧不出甚么不妥,可放在一处浸泡六个时辰后,用来沐浴,却有动情之效。而那黑气中又有龙涎香,更是动情圣药。我原以为二哥哥是中了甚么奇毒,谁料他们竟打的是这样龌龊的主意,想叫二哥哥困死在温柔乡里,永世难以翻身,幸而二哥哥素来身强体壮,也并非是急色之人,才躲过了这一劫。否则便要困死在这情欲中了,到那时才是真的神仙也难救了。”
杜衡迟疑道“那么,主子,这毒可有药解。”
落葵缓缓起身,往盘龙鎏金熏炉中燃了一炷香,香意疏落清爽,如同三月草长。她定了定心思,对马辛道“走,去瞧瞧白芍罢。”
毕竟是同床共枕了一年的夫妻,太子对太子妃也着实不错,瞧着太子受罪,太子妃恨极了,想去亲眼瞧瞧始作俑者的惨状,她蓦然抬头,恨声道“我同小妹去。”
落葵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点头“好,杜衡留下照看太子。”
深深夏夜里,风仍有些温热,扑在面上像一双温柔缱绻的手,轻轻抚摸。繁花古木疏疏落落的横斜在小路两侧,暗影绰约,深深浅浅的青砖地上流淌蜿蜒,像一副诡谲的画。
马辛提着羊皮宫灯在前头照路,昏黄的烛光在地上洒落浑圆的影儿,三人七拐八拐的,拐进一处隐蔽柴房,落葵与太子妃推门而入,马辛在门外静立,像尊门神一般生人勿进。
屋内昏暗,灰尘潮气扑面而来,掉了漆的朱红立柱上捆着个女子,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口中堵着破布,俏丽的脸已有些扭曲变形,正是太子府里正得宠的白芍,白色的绫锻一层层裹在她的身上,将她裹得如同一颗粽子,一见二人进来,白芍的喉间发出嘶吼,愤恨的呜呜作响。
落葵挥了挥空中的浮尘,擦干净一张榆木圈椅,请太子妃安坐,低声附耳道“二嫂嫂看着便好,余下的小妹来做。”
太子妃定下心思安坐,她从未见过落葵审人,只听太子说起过一回,说是再硬的骨头,谈笑间也要被落葵烧成了灰。她抬头瞧了少女一眼,只见她眉眼冷清依旧,眸光却是从未见过的狠毒。
落葵舒服的往椅中一靠,扬眸浅笑,可笑意只浮在脸上,并未漾到眸底“你是太子侍妾,当知道府里的规矩,若老老实实说了,也少些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