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雪厚冰滑,十分难行,临近水家时,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廊下,屋檐上,皆铺上白茫茫的新雪一片。
从车上下来,刚走了几步,落葵与苏子对看了一眼,便身形踉跄了下,苏子忙拦腰将她抱起,回顾只见空青已立在了门外,他不禁脸色微沉。
廊下笼了炭盆,京墨拿着火钳子,一边拨弄着烧的红通通的木炭,一边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元宵那日,与曲莲看完花灯回来已是深夜,落葵与苏子郁李仁三个却都不在家,丁香也没了踪影儿,原以为他们也结伴出去看灯了,可等来等去,等到夜半时分,雪越下越大,却仍不见三人回来。后来苏子回来报信儿,说是太后身上不好,召落葵进宫侍疾去了,这都一天一夜了,仍未见她回转,苏子也没了踪影,他不禁越等越心焦。
听得门外有动静,他忙抬眼去看,只见苏子怀中竟然抱着半睡半醒的落葵,不远处还立着探头探脑的空青,他心中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不由分说的便将落葵夺到自己怀中,埋怨道:“这大白天的,你这是喝多少酒,你一个议了亲的姑娘家,怎么能跟来路不明的男子出去酗酒。”
胳膊被他掐的生疼,落葵一下子便清醒了几分,再听得此话,不禁又气又羞,她身上痛得厉害,想要争辩几句,奈何她要装作病势沉重的模样,便只好眉心紧蹙,勉力睁着一双冷眸死死瞪着他,眸子里的怒火呼之欲出。
而京墨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甚么不对,只以为她的沉默是理亏心虚,愈发的絮絮叨叨不依不饶:“你是个姑娘家,还出身大家,更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你守着点姑娘家的本分好不好,不是我小心眼儿,实在是你太没有规矩了。”
苏子隐有怒色,但现下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发脾气,只瞟了京墨一眼,又回望了空青一眼,心生一计,伸手扶住落葵的腰身,望着门外踟蹰不前的空青道:“青公子,过来搭把手,将落葵送到房里去,我胳膊上的伤还未好,使不上劲儿。”
空青闻言大喜,疾风一般掠过,冲着京墨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脸皮儿从他怀中接过落葵,送到屋内,这一套行动迅疾,一气呵成,流露出情谊宛然,可他心底却是懊悔连连,自己真如川谷所说,原以为能为她遮风挡雨,谁曾想这一路行来,她的风雨都是自己带来的。
屋内静悄悄的,苏子瞧着空青,一时间的感慨良多,如同窗外绵绵不绝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孔不入,他低语道:“青公子,床头箱笼里有个蓝色锦盒,里头的白色丹药用水化开,红色丹药用你的法力化开。”
这厢话还未完,落葵便呕出大口粘稠的血来,脸色登时惨白如纸,气息也微弱下来。苏子慌了神儿,忙搭了个脉,已急的语无伦次了:“青公子,快快快。”
半夏离去时,曾往空青掌心中渡了一物,
正是她炼制的催动情孽之法器,原本给人种下情孽便已是极阴毒的手段了,没料到她竟已一丝凤魂为代价,炼制了催动法器,如此的话,即便落葵有法子将此物禁锢,但若未能完全驱除出来,但凡在身躯内残存一星半点的痕迹,以法器催动,仍旧可以令起生根疯长,吞噬人的心智。
没有情孽之时,空青尚有一丝希翼,可有了情孽,他反倒半点指望都没了,那么若他想将落葵握在手中,便只能接受这法器,他更明白半夏的用意,他接受了此物,便迟早会用,一旦用了,愧疚心虚便如影随形,将他狠狠攫住,再无法直面落葵。
半夏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软肋在何处,执念又在何处,他可以容忍落葵心中无他,亦可以容忍没有他与她之间善果,但她推开他,从此不见他,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夜,那迷踪幻影阵一起,他便再难克制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终于催动了法器。
空青端了白瓷粉彩芙蓉花阔口碗过来,神情凝重的递给苏子。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忧心忡忡的握住一把虚汗,暗暗握住掌心中铃铛状的红芒,虽然昨夜他悬崖勒马及时收了手,但仍是害的落葵耗费心力,吐血受伤,他已是后悔不迭,心底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可再催动这阴毒法器了。
直到此时,京墨这才回过神来,疾步跑到床前蹲下来,握住落葵的手,低声道:“怎么病的这么厉害,怎么回事,请御医来瞧瞧罢,别耽误了大婚啊。”
落葵顿时恨从心生,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勉力捏着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苏子早已怒不可遏了,旋即抬腿踹了京墨一脚,将他踹到一旁,不冷不热道:“蹲远一点,别挡着我给落葵喂药。”他一边扶起落葵靠坐在空青怀中,喂药喂水,一边奚落道:“落葵这有我与杜衡就行了,您回去歇着罢,我们得守着点大家小姐的本分,不敢劳动您大家少爷。”
京墨霎时红了脸,强辩了一句:“你们又没与我说出了甚么事,我才会想左了的。”
“好了,京墨你先回去罢,让我歇一歇。”落葵被他的口不择言吵得心烦意乱,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艰难道。
京墨知道自己失了言,伤了落葵的心,只是他的好处便是能屈能伸,道歉认错也比旁人要快上几分,不由分说的握住她的手,小心道:“生气了,是我不好,太过小人之心了,莫要生气了,对不起。”
落葵长长的吁了口气,实在没有精神与他多做纠缠,只摇头嘶哑道:“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快回罢,若你在这,我如何能好好歇着,若我歇不好,他日便嫁不了你了。”
京墨这才喜笑颜开的离去,从始至终,落葵都未看过空青一眼,良久,她才冷眸微眯,在空青脸上巡弋片刻,冷声道:“青公子救命之恩,我定会相报,他日青公子若有事,传信给苏子即可
,我水家恕难再容青公子住下去。”她微微一顿,做出送客的架势来:“青公子请回罢,我要歇着了。”
空青他身形微晃,张了张口,却喉间哽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黄昏时分,纷纷扬扬下了整日的雪终于停了,朔风穿街过巷,飞快的卷起地上的轻雪,扯开纷纷扬扬的一片肃杀薄雾。
冬寒料峭,晚来风急,街巷中次第亮起灯笼,昏黄的光稀稀拉拉洒落,拉长了着离人匆匆的身影,枯枝败叶稀稀疏疏掩在渐起的夜色中,格外静谧。
碧波荡漾的龙亭湖被这料峭寒风轻拂,湖面覆盖了一层薄冰,湖边一溜西府海棠无花无叶,空落落的枝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夜色中的青州城极具烟火气,刺骨的晚风裹着沁人的冷梅幽香,送来声声吟叫百端,满街不绝。
有肩扛“赛半仙”的旗帘,口中吆喝着“时运来时,买庄园娶老婆。”的卜卦先生沿街而过;
更有卖花货郎挑着竹篮闲行里弄,唱着“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那余音软美挟香缭绕。
还有吆喝着“熟羊灸肉”的熟食行贩,吹颡叫子的哑巴货郎,叫着“异品果蔬,时新果子。”的小商贩。
这深冬时节的寒意,皆化作他们唇边淡白的薄雾,那声声吟唱,或嘹亮悠扬,或低回婉转,或沙哑短促,或妥帖入心。
具山房的二楼窗下摆了张莲花纹黑檀木方桌,桌上长颈瓷瓶中斜倚一枝腊梅,几朵金黄灿烂的花盏格外娇俏,幽幽梅香清芬馥郁。
“真的么,真的呕了这么多血。”曲莲夹了一筷子枣红色的糖醋鲤鱼,刚递到唇边,便杏眸圆睁,惊愕道。
具山房的糖醋熘鱼乃是一绝,冬日里凿冰捞上来的鲜鲤鱼,炸至酥烂,淋上枣红色的糖醋汁,再配上炸金黄色的焙面,那鲤鱼软嫩鲜香,甜酸微咸,而焙面细如发丝,蓬松酥脆,食之爽口。
京墨连连点头,叹息道:“我亲眼所见,骗你作甚么,的确是病势沉重了,御医已来了三波了,皆是束手无策。”
“那,那大婚怎么办。”曲莲眉心紧蹙,脸带忧色道。
京墨嘿嘿一笑,挪到她的身侧坐着,揽住她的肩头,在她耳畔连连呵气:“你放心,御医定会吊着她的一口气,叫她撑过大婚的,撑过了大婚,以后的事,不就是我说了算么。”
曲莲轻轻咬着下唇,美眸中渐渐蓄满了泪,她只觉鼻尖酸涩的厉害,圆润的脸庞皱巴的厉害:“我,去看看她。”
京墨按住她的肩头,摇头道:“该死的苏子说她病重,需要静养,连我都赶出来了,更遑论你,罢了,别去自讨没趣了。”
桌案上搁了一碟子三鲜莲花酥,如含苞初绽的的莲花,整齐的码在绿釉莲叶盘中,这点心色泽淡雅,芳香酸甜,入口酥松,实在是人间仙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