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天道
在发觉这点之后, 楚慎行花了一点时间考虑。
他先想:既然如此,还要继续给出药散吗?
在此之前,听闻楚慎行存在的魔修们以为自己有了新的希望。
哪怕明知自此以后可能会从前的“同僚”追杀, 也可能并不会被正道修士放过——更别说, 在血瘾被压制的同时, 他们的修为也会被一并压制。届时, 都是难处。
可仍然有人愿意前来。
三千世界里,自然有千千万万自甘堕落、为苟活而不惜成为魔族走狗的魔修。也有像是今日徐若青这样, 为变强而不惜一切之徒。但也有许多人, 是像阮蔻、像莫浪愁一样。她们并不愿意杀人饮血, 只是受外力所迫。
阮蔻不会再有第二次血瘾发作, 莫浪愁生前也在为了压制血瘾而竭尽全力。
楚慎行心知肚明, 自己不会、不可能利用藤蔓对于魔修的影响, 去做些什么。
更有甚者, 遇到撞上门来、不怀好意之徒,藤粉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想着这些时, 秦子游温了酒,端来与师尊一同喝。
楚慎行抿过灵酒, 见徒儿撑着下巴,偏头看自己。
他失笑, 说:“看我作甚?”
秦子游坦坦荡荡:“师尊好看啊。”
楚慎行便叹口气, 再揽过徒儿接吻。
两人亲昵之间, 原先的烦忧也仿佛散去。
到后面,秦子游被他扣住手腕。看起来分明很难捱了, 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逐。
眼梢都是湿红色, 被欺负得乱七八糟。按说该想要逃的, 可楚慎行不碰他了, 他还要往楚慎行身上凑。
到这一刻,楚慎行想:我所欲、所求,原先也不过如此。
他年少的时候,向往逍遥老祖飞升得道的传说,也想去大千世界看遍周遭风景。到如今,他做到了。
他遇到宋安时,没料到自己往后真的会对一人倾心动心。在郢都见到那个打着伞、举高手臂的少年时,也不曾料到,这会是自己往后挚爱。
但现在,一切清晰、分明。
他想要一个太平清净的世界,可以和子游一同追求剑中至道。如此一来,魔修必须消失,魔族也该退回兰赫洲。
楚慎行给出藤粉,是为了瓦解魔族势力。至于还那些愿意改过的魔修清净,那反倒是排在后面的事了。
至于魔修们知晓此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后悔。
楚慎行冷静地想:他们不会知道。
又想:哪怕知道了……
他们能做什么呢?
……
……
对楚慎行而言,徐若青并非开始,也不是结束。
徐若青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掉,到丹田破碎的一刻,也不曾给命令他前来的魔族传去什么有用的消息。
楚慎行知晓,那隐在幕后的魔修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好整以暇,等待下一波修为更高的试探者。
这一等,又过去数十个年头。
待到御灵洲中再无魔修踪迹,代表三千世界的星河图中,红色光点数量较从前减少许多。
仙山震动,一艘灵舟由此而起。
旁人看在眼中,恍然发觉:原来从一开始,楚真人救并未打算再次久留。
他当真如此前所说,一心一意,只想要天下清正。
不少正道修士受到激励,借此立誓,愿追随楚慎行、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
在楚慎行看来,这原先是和自己无关的事。
可那日,灵梭已经落在另一个被魔族侵占的大千世界里。东华大陆之上,原先零散作战的正道修士们逐渐朝着传闻之中楚真人的灵舟汇聚。
这一刻,楚慎行的识海之中,冒出了第三种声音。
并非是与他心念相合的道侣心音,也不是那些服下藤粉之人如今散落在各个世界的诸多动静。他清晰地听到有人讲话,提到自己的名姓,说:“弟子范英海在此立誓,愿如楚真人一般,以扫除魔修为业,以斩杀魔族为本!”
“弟子齐清妍愿追随楚真人,不杀尽魔修,誓不罢休!”
“弟子霍满涵……”
“弟子南洪浪——”
一道道嗓音,落在楚慎行灵台之上。
楚慎行心念微动,神识沉入识海。
他宛若立身于虚空之中,又清晰知道,身下那片无边无际之所,便是自己的灵台。
他站在这里,一眼望去,能见到空中的灵剑虚影。寒鸦舞动,隐隐在与什么相和。楚慎行看过,知晓,这是因为子游在练剑。
这么多年下来,他和子游密不可分,寒鸦也和日影生出奇异默契。
日影遇到什么,寒鸦往往也会有一样的鸣动。
想到这里,楚慎行唇角缓慢地勾起。
寒鸦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愈发受到鼓动。
那巨大的、可以将成千上万人一起斩落的剑影震动一下,又随着楚慎行的心意,逐渐消失。
是灵剑离开楚慎行丹田,去找寻日影。
灵舟洞府之上,秦子游挥剑之时,忽觉天色一暗。
他身体往后翻去,同时掐出剑诀。
尚未落地,便听闻两把灵剑相撞时的动静。
“铿”的一声,清越铭远。
秦子游眼前一亮,再往前去。
楚慎行看到这里,神识收拢很多。
他重新去听那一道道立誓的声音。
先想:为何我能听到?
又想:立誓——听到……
灵气涌动,一张张面孔浮现在楚慎行眼前。
突破了三千世界之间的壁垒,他看到正吐露誓言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修为或高或低,年纪或老或少。人修妖修具有,甚至还有咬牙切齿、正对死去的同伴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去御灵洲,找到楚真人,求来解药,好不辜负同伴的牺牲。
楚慎行视线垂落。
他望着那个正在发誓的少女,忽而开口,说:“我并非在御灵洲。”
那少女原先正在大哭,可在楚慎行话音落下之后,她的哭声蓦地停住。
楚慎行看到这里,心头浮现出一个非常、非常荒谬的念头。
他想:难道?
总不至于,自己的声音一样可以穿过空间壁垒,抵达——
“楚真人?!”少女环顾四侧,面色之中又惊又喜,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是您吗?”
楚慎行静了片刻。
少女问:“您并非在御灵洲?那……”
是在哪里?
楚慎行看此人面孔,从她面上看出颇多坚毅。
他原先觉得,不必理会更多。可见了少女这样面貌,倒是莫名觉得,这副神色,与子游有些相像。
所以楚慎行说:“东华大世界。”
他这道嗓音,俨然依然落入少女耳中。
楚慎行未再讲话,但在相距甚远的小世界里,少女放下了同伴的尸首。
她不知东华大世界在什么方向,自己要如何前往。
但在这一刻,她对着东方,端端正正地拜下。
三个响头之后,少女起身。她思索:东华大世界,东华大世界……
虽然一路之上,可能有万千磨难,无数阻碍。
但她终会去到。
这个时候,楚慎行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上挪开了。
他看到了另一个立过誓,而后转头,对着自己的师兄、师弟们飒然一笑的女郎。
也看到了正被魔修侵略,猩红天色之下重伤垂死的郎君。
这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意念,一同朝楚慎行涌来。
饶是楚慎行识海广阔无垠,他一一去听,依然耗费了颇多精力。
他行走在自己的识海之内,恰似走在一片真正的辽阔天地之中。
待到疲惫时,楚慎行停下脚步。
仍然有许许多多声音,从各处响起。又有何止成百上千人,并不知道楚慎行已经离开御灵洲。他们和此前那少女一样,抱着坚定信念,要搭上全部身家,好乘上去往御灵洲的灵舟。
这样嘈嘈杂杂,楚慎行听着,心头逐渐升起几分烦乱。
他想:说到底,这和我,并无干系。
“正是如此。”
一道嗓音传来。
楚慎行眼皮一跳,周遭各样景色散开。
来自三千世界里,无数人族妖族的声音远去。他身侧再回一片空白,灵雾缭绕之中,楚慎行回过身去,看到背后人影。
那“人”与他同样面貌,如今正微笑看来。
楚慎行心头涌过颇多思绪,其中最多的,自然是:此人是谁?
“吾便是你。”那人回答。
楚慎行缓声说:“既是‘我’,为何又要这般面对我?”
——既然是“我”,为什么会生出形貌,与我相对?
那人便笑一笑,说:“我出现在这里,不正是因‘我’所想?”
楚慎行静而不答。
那人仿佛察觉出楚慎行的疑虑,倒也不急不气。
他身形一晃,原先还在楚慎行身后十丈处,如今,却是直直出现在楚慎行身前。
两人相对,果然是一样的面貌。从发丝到眉梢,分毫不差。
此人一挥袖,楚慎行面前便出现了一座书案,正是他寻常与徒儿喝茶、对弈时会有的小桌。
楚慎行眸色微动,见此人坐下。
桌案上浮出一壶酒,被此人端在手上。灵酒由此倾泻而下,分明是在识海之中,楚慎行仍然嗅到淡淡酒香。
对方喝酒。喝完之后,半叹半笑,说:“‘我’果真疑心甚重。”
楚慎行端详对方,见此人抬头,:“还是不信吗?”
楚慎行淡淡说:“信与不信,倒是无妨——你此前说‘正是如此’。”
那个正在喝酒的“楚慎行”听了,仍是微微一笑,说:“不错。”
楚慎行低笑一声,终于挥袖坐下。
他并未喝酒,而是与身前人相对。
未有太多思绪,直接问:“此言何意?”
在他面前,另一个“楚慎行”听了问题,沉思片刻:“你不信我,却还要听我说。好,‘我’总是这般疑心甚重,应当如此。”
楚慎行眉尖拢起,此人又说:“这般没有耐性,真不知子游是如何……”
话音尚未落下,便有万千藤枝从虚空中涌起。
化作利剑,指向另一个“楚慎行”。
“楚慎行”见状,话音微顿。他倒是不急、不气,而是说:“真是怪哉。这么一说,‘我’反倒比此前要信几分。好,我也不多啰嗦。”
藤枝愈近,此人终于说到正题。
“如今人圣、妖皇、魔尊三者皆不过至道境,三方修为不相上下,的确是当世强者。若他们三人出手,恐怕顷刻之间,便有无数小世界要灰飞烟灭。”
这的确是楚慎行已然知晓的事。
他一样是一方强者,如此一来,便是不刻意打听,仍然有源源不断的消息向他涌来。
此类消息太过冗杂,楚慎行听过之后,只会对其中一二略有留心。
其中,就有关于这三族至强者的事。
在他面前,“楚慎行”说:“……此前总有传闻,说人圣与妖皇联手,依然不敌魔尊,这次才有了这绵绵不断的正邪之战。此言是假。”
楚慎行不动声色。
“楚慎行”说:“倘若三族强者当真出手,三千世界恐怕都要坍塌半数。”
楚慎行说:“人圣闭关至今,也有两万年了。”
“楚慎行”一叹:“是啊,两万年……”
这个时间,对于天下至强者而言,不至于若眨眼工夫,但也不算长久。
可对于各个世界生活的无数人而言,已经是数生数死。
楚慎行冷静问:“这又与我何干?”
“楚慎行”听过,一哂:“自是有关。”
他望着楚慎行,两人对视,仿若时间远去。楚慎行看到无尽星河,看到漫漫沧海化作桑田。时日荏苒,日月如梭。他听到了婴孩啼哭,看到天穹陨落。
一片昏昏之中,忽而涌出亮色。
一只手接住苍穹,视野垂落。厚土之上,三族繁衍。
生生不息,万物滋长。
所有人对着一个方向祈求,想要春雨,想要秋收。
人族,一身长袍的星官走上祈年殿。
妖族,白鸟百兽在龙凤的带领之下爆发战争。
魔族,深沉血池之上,一个血泡浮出,再被戳破——
人族求盛,妖族求胜,魔族求生。
这些声音,这些祈求,到最后,落在同一个地方。
楚慎行面前,那个与他样貌一般的身影缓缓闭上眼睛。
他消失在楚慎行的识海之中,可是整个识海之内,依然留存着此人的痕迹。
哪怕消失了,可楚慎行依然能听到他的声音。
“至道境之上,仍有天道境。”
“若成天道,便要顾万民。”
“你是一方天道,你要为自己养育的一方子民而活。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
楚慎行听着、听着。
他想到三族至强者,心头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楚慎行问:“若我不愿呢?”
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周遭的一切,开始无尽下坠。
分明还是那片虚茫,可是逐渐染上另一份色彩。
楚慎行神念微震,好像只是眨眼之间,他眼前一片翠色。
他的手心里握着什么,温热的,还在挣动。
楚慎行低头去看,见到一只被自己捏住脖颈的碧霄雁。
他自发地领悟到,这是自己初回八百年前的时候。
他手上的,自然就是碧霄雁群中的头雁。
到这时候,这头雁原本已经要被他掐死。
楚慎行看了片刻,却松开自己捏住碧霄雁脖颈的手。
他和从前一样,揉一揉头雁颅顶柔软的鸟毛。之后,楚慎行不再理会它。
头雁战战兢兢,难以置信。
楚慎行却已经将它放开,四下看一看,便往林子深处去。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的是怎样状况,但总归是在自己识海之中,不会有太大麻烦。
楚慎行脚下速度极快。既然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那干脆和从前一般。
去郢都看看。
这一路,无疑要比从前的一路更快许多。
几乎只是几个心念动静,楚慎行就已经来到郢都城中。
如今再看,这里的阵法显得粗糙、简单许多。楚慎行看去一眼,就觉得四下都是错处。
不过与他无关。
他找了一个酒楼坐下,要了酒水、菜肴,之后就坐在窗边,往下看去。
这个时候,秦子游尚未抵达,但是郢都城已经颇为热闹,四处都有人来人往。
小二开始上菜,不过楚慎行看过一眼,并未真正上手去吃、去喝。他只是让这些酒菜摆着,而后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依然是想着三族强者之事。
从另一个“自己”的话音之中,楚慎行领悟到一点言下之意。
——欲成就“天道境”,便要顾万民。
——若是不愿呢?
——那自是不能成。
三族强者已经数万年不曾进境,“天道境”仿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楚慎行捏着酒盏,想:他们是“不曾”进境,还是“不愿”进境?
这就是未可知的事情了。
楚慎行敛目,去看小小酒盏之中,一点酒水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好像只是眨眼工夫。当他重新侧头,望向外间时,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
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少年从街角拐出,笑嘻嘻地和身侧同伴讲话。
他们初至郢都,正在苦恼,不知要去何处住宿。
几人交谈几句,前方走出一个肩上搭着抹布的小二,主动邀请,说自家的客栈干净,很适合住。只是因路远,于是至今也没有几个住客。
楚慎行看到这里,准备起身。但他莫名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至道境剑修抬眼,看着身前。
另一个“楚慎行”竟然又出现了。
此人看着楚慎行面前的酒菜,倒是毫不介怀。拿起筷子,便径自去吃。
吃的同时,倒是不忘对楚慎行说:“你在林子里,放过了那只碧霄雁。”
楚慎行说:“它于我无用。”
“楚慎行”说:“是无用,还是心软?”
楚慎行“嗤”地笑了一声,说:“既是‘我’,又如何不知?”
“楚慎行”道:“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并非‘天道’助你,你怎能有如今?”
楚慎行眸色微动。
眨眼工夫,从外间落进来的光暗淡下去。
桌上一片昏色,外间传来了打斗响动。
“楚慎行”说:“若非碧元天道,子游便会进到那家客栈当中,再被宋安救下。”
楚慎行听了,无动于衷。
“楚慎行”说:“是了,并非‘子游’,而是你。”
话音落下,楚慎行身前场面一变。
变作他和宋安。
他从思过崖下脱困之后,想要质问宋安。可这一回,他没有听到宋安和系统的对话。
一切恰如那年魇兽秘境之中,楚慎行看到之事。
他会“发觉”,自己误会宋安。至此,原先的浓烈恨意,化作愧怍。再往后,由愧生爱。
他与魔族征战,他为宋安出生入死。
他是宋安的徒弟,是正道魁首。正邪之战愈演愈烈,他与宋安的感情愈来愈浓。
他依然是楚慎行,而世间不会再有一个秦子游。
摆满酒菜的桌案从楚慎行与“楚慎行”之间裂开。
楚慎行抬眼,望着眼前人。
对方漫不经心地笑一下,说:“你对他百般渴切,却因此前误会而不敢、不能去做太多。就连寻常情爱,也要看他脸色——”
楚慎行不言。
对方说:“他与‘系统’谈及你,总要喟叹,‘看来高级世界里,气运之子也与旁人无甚不同’。”
楚慎行不言。
对方说:“你们相伴一生,琴瑟和鸣。你以为这就是人间至乐,他却在想,这个世界太漫长,为何还不结束?往后,还有新的气运之子在等他掠夺——”
楚慎行:“你是碧元天道。”
对方话音一停。
宋安、“楚慎行”……所有人的面目,在这一刻,化作粉末。
楚慎行身畔重回虚无。只是这一回,他陷落其中。
东华大世界,灵舟洞府中,秦子游心有所感。
他停下练剑,若有所思,看一眼旁边的寒鸦。
寒鸦轻轻鸣动,朝秦子游飞来。
秦子游抚摸剑锋,低声说:“我们去看看师尊?”
寒鸦听了,又有一声清越鸣动。
秦子游笑一笑,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演武场中。
整个灵舟洞府,对他而言,皆是畅通无阻。
只是眨眼工夫,秦子游出现在楚慎行身后。
他微微怔忡。
整个屋子里,都是葱茏的、近乎让人无法接近的翠色。
藤蔓正以一种旺盛而不可避的姿态生长。他分明和师尊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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