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孟珙想得周全,柴安风也能体谅他不愿过分出头的心思,便让随身保护的黄有功去请皇帝过来。
皇帝赵昀是个没主意的,也幸好他是个没主意的。柴安风三言两语一挑唆,赵昀便下了一道极简单的旨意:全军出击,解樊城之围,钦此。
有时候简单的旨意,要比复杂的旨意更好。
皇帝的旨意简明扼要——或者说是空无一物——正好给了孟珙绝佳的发挥余地。
只见孟珙意气风发,站在襄阳城头,一条条号令接连发出:
第一,水师将领听襄阳城头号令,分左、中、右三路同时向金军水师发动攻击,务必要在第一时间迅速击溃金军,掌握汉江航道,并准备从襄阳运送大军驰援樊城。
第二,襄阳全军准备,除必要守城兵马之外,全部在襄阳码头集结。只要水师初战告捷,就要全部登船,北上樊城作战。同时立即同樊城孟宗政取得联系,双方里应外合将完颜合达击败。
第三,樊城连日围困,城中守军早已是人困马乏。将完颜合达击退之后,不可轻兵追击,必须巩固襄阳、樊城防线,防止完颜合达反扑。
这一条条有着皇帝圣旨背书的军令传递下去,平静了太久的襄阳城就这样再次骚动了起来。
后世有常常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是某某国家在某某情况之下,终于成为一台运转起来的战争机器。这种话,柴安风看了不知有多少遍,读来却没有多大的共鸣。直到今天,柴安风才真正意识到,;战争机器这四个字,真是再绝妙不过的比喻了。
只见他脚下的襄阳城,随着一道道命令的发出,霎时人心激动起来、步伐迈动起来、烟尘飞扬起来、噪音喧嚣起来、空气凝重起来,这座维系着宋金两国微妙平衡的城市,果真就像郑婷儿工坊里的一台台还显得有些简陋的手工机器,就这么运转起来了!
哪怕是在组织能力还是十分薄弱的中国古代封建王朝里,战争依旧能将一座城池、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化作一套一旦运转起来,就难以停滞下来的战争机器,而让这台机器保持运转的燃料和能源,那不就是人的性命吗?
战争的胜负,比拼的就是双方这两台无情的战争机器哪个更加高效、哪个更加猛烈、哪个更加无情。
败下阵来的一方,固然会付出无数生命的代价。
而胜利的一方呢?他们为了胜利,付出的代价,依旧是无数的生命。
就这样,无论谁胜谁负,无论这胜负到底有什么意义,总之,这台机器一旦开动起来,那就会有无数的血肉,争先恐后地涌入战争这只大滚盘之内,最终被碾压成支离破碎的血肉残骸。
血肉磨坊——这是另一种说法。
襄阳城中尚未动一兵一卒,可空气之中,却俨然充满了刺鼻而又令人焦躁不安的血腥气息。
在这种气息的熏烤之下,别说是柴安风这种第一次见识到战争场面的菜鸟了,就是那些所谓身经百战的功臣宿将,都不免紧张起来,心中仿佛有无数心事,却又不敢多说一句。毕竟见识过再多的战争,可人的性命却只有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刀剑无眼,不论你是青铜、还是王者,被人砍了一刀,都会导致最平等的死亡。
面对生死,又有哪个人会不紧张呢?
原本经常腹诽父亲领军作战过于谨慎小心的孟珙,如今千钧重担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他也终于感受到了父亲昔日的那种压力。原先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情,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而原本自以为得意的作战计划,现在想来也是漏洞百出。
真的能够战胜完颜合达、救出父亲孟宗政、保住樊城要塞吗?
孟珙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于是孟珙有些多此一举地同身边将佐,将作战计划再校对了一遍,在柴安风毫无质疑的信任之下,在皇帝赵昀懵懵懂懂的支持之下,孟珙终于下定决心,下达了反攻樊城的军令!
炮仗轰鸣、战鼓擂动、旌旗挥舞。
早已布陈在汉江江面上的大宋水师战船终于扬帆起锚,向着初战告捷的金国水师战船猛冲过去。
掌握汉江航道的控制权,这是孟珙战略的战术的第一步。可偏就是这第一步,襄阳城中人马却是没一个能够插得上手的,只能用眼中那一丝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徒劳的目光,望着江面上这场殊死决斗。
还好,大宋国的战争机器似乎要比金国的强悍一些——至少在水面上是这样的。
水上作战,包括内河航道、湖泊以及海上,勇气、毅力、士气什么的其实都在其次,真正能够影响战局的,还是谁的船多、谁的船大。
而大宋水师战船,根本不用细细去数,光凭隔江目测,就能看出来要比金国水师的船要多上不少,几乎已经占了两至三倍的优势。而船体规模,更是要比金国水师的船要大上一两圈,优势可以说是很明显了。
在这样的优势之下,不过半个时辰,金国水师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本就随波逐流不甚稳固的阵型,瞬间被冲击了个乱七八糟,逐渐被大宋水师战船分隔包围开来。又战斗了小半个时辰,金国水师已然是溃不成军。
打,固然是打不过的;逃,也未必有地方可以逃。
为保全歼金国水师,大宋水军采取的乃是东西两面夹击的策略,从汉江上游、下游两个方向同时发动进攻。船又不能上岸,大宋这只夹心饼干做得就跟饺子没什么两样,直接将金国完颜合达好不容易纠结起来的水师战船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今日天气大好,柴安风站在襄阳城头凭栏远眺,将汉江水面上的战况瞧了个一清二楚,禁不住兴奋地叫嚷起来:;好!当年韩世忠黄天荡一战几乎将兀朮生擒活捉了,这是抗金战场上数得上的大胜仗!今日这一战,虽然比不上韩世忠,却也可以大振我军声威了!
旁边陪同观战的将佐也跟着叫好起来。
就连皇帝赵昀也是眉开眼笑:;这仗打得漂亮!不枉朕辛辛苦苦跑来襄樊一趟,等打赢了这仗,朕必然要论功行赏!
只有孟珙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走到柴安风身边,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爵爷,事情不妙,我怕是中了完颜合达的计了!
眼下不是形势大好嘛!况且这还是孟珙战略的第一步,还根本没来得及同完颜合达正面交手,怎么就中了计了?
孟珙这话奇怪,可他又不是那种信口雌黄的人。
于是柴安风赶忙小声问:;小孟将军,你这话怎么讲?
孟珙答道:;爵爷请看江面上的战况,金国水师输是输了,可他们输得并非没有道理……
;输了就是输了,怎么还有道理了?
面对柴安风的疑问,孟珙耐心解释道:;善败者不亡。金狗的战船败退之时,竟全都往樊城港口那边退去,将港口全部堵塞住了。这样,即便是他们的战船全部沉没,那也相当于废掉了襄阳到樊城之间的航运渠道。他,他是不胜而胜了!
诚如斯言。
孟珙预定的战略之所以将歼灭金国水师放在第一条,就是为了打通汉江航运,以便将襄阳的救兵通过水路大批运送到樊城去。只有樊城之内的兵力大大超过攻城的金兵,才有机会突城而出,将城外的完颜合达一举击败。
而如今,汉江水战虽然赢了,可是航运通道却依旧没有打通,那孟珙的战略变也败了一大半了。
只听孟珙又哀叹道:;没想到这个完颜合达精明、狠辣到了这番地步,宁肯金国水师全军覆没,也要将樊城堵住,有这份心计,也难怪堪称是金国第一名将了!
柴安风听了心中不安:;那……那……那小孟将军既然看破了完颜合达的奸计,为什么不立即鸣金收兵,不要让我们的水师再把金国鞑子往樊城里赶了?
孟珙蹙眉道:;爵爷,收拢败兵已然是十分不容易了,眼下水师正在大获全胜的关头,我又能怎么收拢呢?
孟珙说得当然有道理,可柴安风却另有一番道理。
他沉思了一下,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小孟将军还是心事太重了点。你看,汉江水战,我们就算没有得了全胜,至少也将金国水师打了个全军覆没,已经是一场胜仗了,总比在水上就输了强吧?堵住了樊城码头固然可惜,不过我看也未必一定要用,能不能从城外登陆,然后会同樊城中的老孟将军,打他一个里应外合?
孟珙盘算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行。可汉江北边,除了樊城码头之外就没有可供大军登陆的地方了,只有城东一片空地可以用用,可每次上去的人,最多也就五六百人。而金狗步骑厉害,完颜合达又狡诈凶悍。我军兵力十分有限,打的又是半渡之战……依我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孙子兵法》。
战斗还没开打,孟珙就能将一切不利因素思考清楚,虽然还有些缺乏信心,但不愧于名将之称了!
不过柴安风却是另有一番想法:;小孟将军,难道我们就一点胜机都没有了吗?
孟珙又思考了一下:;不能说没有。只要我军能在城东成功登陆,坚守住一段时间,待大队人马全部登陆增援,一样可以取而胜之!而此役的关键,就是第一批登岸的队伍,必须坚守住敌军的攻势,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无本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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