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包围网日益稀松,柴安风忽然有了想法。
倒不是他打算趁着这个乱乎劲,立刻就浑水摸鱼突破包围圈——他要真想这么做,单就凭着两百公府护卫的能耐,打从一开始他就可以突围而去了。柴安风现在真正想要做的,是另一件拖延了许久的事情。
那就是查明盐帮“刘二叔”的死因!
刘二叔死了都二十多天了。现在是盛夏时节,哪怕是尸体被搁在阴冷干燥的地窖里,都已经腐烂发臭得不行,就算不拿来验明死因,也差不多要找个地方埋了。看着现在朝廷防备日渐稀松,正好可以请暂住临安的宋慈进府来查验一番。
于是柴安风打听好了郭守明不在的时机,又给守卫的朝廷官兵使足了贿赂,便派苏南雁专程走一趟,将宋慈请进府来。
宋慈之前同柴安风打过几次交道,相互之间的印象都还不错,没有多少犹豫便跟着过来了。
见宋慈来得爽快,柴安风也是十分感动,立即就寒暄道:“宋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你看我们崇义公府现在都这模样了,宋先生还来我们蹚浑水……唉……叫我说什么好呢……”
宋慈却是一脸的严肃:“爵爷误会了,下官来此,不是来蹚浑水的,而是听说有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才过来探查一番的。”
这个回答甚是硬核,一时让柴安风不好往下接话。
还是耶律楚材听了,往旁边挪了半步,在柴安风耳边低语:“爵爷,这位宋慈先生倒是风骨不凡,是个值得笼络的人才。他既要查案,那就让他查案好了。”
柴安风点点头,对宋慈介绍道:“那好。这人是盐帮的一个小头领,人称刘二叔,死在金国。盐帮里也有不少江湖经验丰富的,可就是弄不清他的死因。所以才请宋先生过来帮忙的。”
宋慈蹙眉道:“那请问刘二叔死了多久了?现在尸首停在哪里?”
苏南雁答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太清楚,大约有二十多天了吧。现在尸体停在地窖里,不知道宋先生是要去地窖里验视呢?还是把尸体搬出来?”
宋慈想了想,道:“人死在金国,尸首又在临安放了二十多天,尸体表面的痕迹早就毁灭不见了,再多搬运几次也无所谓了。还是把刘二叔的尸首请出来吧,外边至少光线明亮一些。”
“嗯!”柴安风点了点头,随即偏过脑袋,盯着黄有功看了一眼。
黄有功浑身一缩:“老爷别啊!怎么好事轮不到我,搬死人这种事情偏偏就想到我了?”
柴安风眼睛一瞪,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呢?我没听清楚,你嗓门响亮点,给老子再说一遍!”
黄有功当然不敢再说,只得老老实实下了地窖,将装着刘二叔尸体的裹尸袋搬了进来。
都过了二十天了,这么具尸体早已腐烂不堪,刚拉开袋口,还没看见尸首,一股呛人的气味便从口袋里喷了出来。
郡主柴念云立即捂住口鼻,偏过头,喝道:“大个子,你做什么呢!还不给我把尸体搬到外边去!这屋子里这么大的味道,将来还待不待人了?”
“也好,今日阳光甚好,正好让我仔细勘验。”宋慈答道。
黄有功害怕柴念云还多过怕柴安风,不敢多说半个字,只能垂头丧气地重新扛起裹尸袋,把尸体搬到了屋子外头。
宋慈也跟着走了出去,让黄有功将尸首从袋子里取了出来,平放在一片空地上,便展开一堆工具,在刘二叔的尸体边上忙活起来。
刘二叔的尸体实在是太过难闻,柴安风虽然有心想看看宋慈是如何验尸的,可是一闻到尸臭还是立即闪开了,就赶紧逃了开去,远远站在一边观看。
过了约有一刻钟功夫,宋慈忽然站起身来,将手里所持的小刀、刮片、竹镊等物放在地上,朝柴安风拱了拱手:“爵爷,下官已勘验完毕了。”
“好,好,完毕了就好。”柴安风答道,“黄有功何在?还不打一桶井水,给宋慈先生净手?”
这差事不难,黄有功立即打了桶水,放在了宋慈脚边。
宋慈俯身捧着清水洗了洗手,又用毛巾擦干净了汗水、血水,方道:“爵爷,刘二叔的死因……这个……可否请到僻静处说?”
一听这话,柴安风立刻意识到宋慈必然有机密之事同自己商量,于是他便只招呼上姐姐柴念云、谋士耶律楚材两人,转身回了书房。
待众人进屋,柴安风亲自将门掩上,转身道:“宋先生,这两位都是自己人,你有话,就请说吧。”
宋慈却道:“爵爷可否请苏南雁姑娘,还有孟宗政老将军的女儿一同进来说话?”
柴安风凝眉沉思了一下:苏南雁是盐帮大小姐,说起来刘二叔之死,她也算是当事人其一了,听一听死因也是应该的;可孟银屏却同此事没有半毛钱关系,干嘛要她过来旁听?
虽然有此疑惑,可出于对宋慈的尊敬,柴安风没有多问,便亲自出门请苏、孟二女进来说话。
见应来之人都来齐了,宋慈方道:“刘二叔因何而死,下官已经查明。爵爷、郡主、诸位,那下官就直说了,刘二叔是中毒而死的!”
“中毒?这怎么可能?江湖上下毒谋害他人的事件颇多,要是中了毒,无论是牵机、断肠草还是鹤顶红,我们盐帮怎么可能验不出来?”苏南雁插话道。
柴安风白了她一眼,道:“南雁不要乱说,听宋慈先生说话。宋先生说是中毒而死的,那就一定是中毒而死的。倒是宋先生有没有查清楚,刘二叔是中了什么毒?”
宋慈脸色严肃:“什么毒,下官愚钝,没有验出来。但这种毒,下官却是曾经见过的!”
“这不是瞎胡扯嘛!你既然见过,又怎么可能验不出来?”苏南雁道。
柴安风也道:“可不是嘛!以宋慈先生的才干,或许第一次用的毒,还能蒙混过关,可用了第二次了,先生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就好比动画片里的圣斗士,同样的招式用第二遍,对圣斗士而言就是无效的。而宋慈,就是法医界圣斗士中的黄金圣斗士,有人在他面前使用同样的招式,那不就等于在找死吗?
原以为,只要请出了宋慈,那就一定能够查明刘二叔的死因,却不料宋慈异常老实起来,答道:“确实是认不出来。爵爷,还有这位孟银屏姑娘,两位还记得当年老孟将军是如何死的吗?”
孟银屏听了一怔,两只眼睛顿时湿润了,抢话道:“当然记得!家父是被歹人用毒箭射死的!”
“没错!”宋慈眼神一闪,“老孟将军虽然年高,筋骨却极为强健,区区一只短矢,又怎能射得死他?害死他的,乃是箭矢上煨的毒药!下官不才,当初未能识得毒药的来源,直到今日也未能查清。不过下官敢用脑袋担保,这两种毒药,乃是出自同源,吃到肚子里是没用的。只有用利刃划开肌体,让毒药经血管流入胸膛,才能让心脏骤然停止……人,便也死了……”
“那不对啊!”苏南雁插话道,“刘二叔的尸首,我和哥哥都验过的,并没有半点伤口啊!”
“苏姑娘请看!”
说着,宋慈又快步走到刘二叔的尸体的旁边,抬起一条软绵绵的右臂,往毛茸茸的腋下一点,又道:“伤口就在这里!”
听了这话,苏南雁和孟银屏两人也不嫌脏、也不嫌臭,赶忙跟上去两步,俯下身子,朝着宋慈指点的地方仔细观瞧。
果不其然!
宋慈手点的地方,正有一处米粒大小的伤口。这处伤口已然糜烂发紫,既同周围粗粝的皮肤不同,又绝不是正常的黑痣、痦子、疮疤!
这处创口被宋慈这一指点,显得格外突兀异常,看着就显得异常扎眼、邪乎。可要是没经宋慈的指点呢?这么小一个伤口,又在腋下这种隐蔽的地方,还真是不容易发现。就连江湖经验异常丰富的苏知鱼,在初次验伤时候,不是都疏忽错失了吗?
宋慈缓缓放下刘二叔的手臂,道:“毒药就是从这个伤口流入体内的,同孟老将军死时候一模一样,显然用的是同一种毒药、同一种下毒手法。”
“难不成这种毒药竟这般厉害?这么一点点小伤口,能使进去多少毒药?就能置人于死地?而且还是在眨眼之间就能起效么?”孟银屏问道。
诚然。
医药学和毒药学,在某种角度上讲,其实是一母同胞生养出的一对双胞胎。在医药学不甚发达的古代,毒药学同样不甚发达。使用的所谓牵机、砒霜、鹤顶红之类的毒药,不过是偶然发现能够致人死命而已,既不了解其有效成分、也不明白其作用机理。下毒的时候,能不能毒死人、用多大计量才能毒死人,就好像是撞大运一样。
就比如当年太子李建成谋害李世民的时候,他下的毒只够李世民呕吐腹泻的,一阵折腾之后,李世民还能在第二天发起玄武门之变,一举反杀成功反将太子李建成拿下。
因此也可以这样说,古代常用的毒药,除非剂量大到可怕的程度之外,没有一种是能够当场致命的。猛烈的,只要催吐就能解毒;温和的,只要不是每天当饭吃,就毒不死人;还有个别缺德的毒药,吃了以后,又是肚子疼、又是眼睛花,折腾个一年半载的,都弄不死人,反倒是留下了一堆疾病,让人苦不堪言。
所以,苏南雁的问题也并非全无根据:就连她这种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人,都没见过能够立即取人性命的毒药,宋慈一个庙堂上的官员所说的话,能当真么?
面对苏南雁的质问,宋慈却没有丝毫示弱。
只听他正色道:“就是因为起效如此之快的毒药,除了在孟老将军和这位刘二叔身上发现过之外,便别无二家,下官才敢确定,这两位是中了同样的毒药而死的。这点,无可置疑,下官敢拿身家性命担保!”
苏南雁还戴着三分疑惑,可孟银屏已是全然相信了宋慈的说法,追问道:“宋先生,此毒虽然少见,却同其他一切毒物不同,难道先生真的识不准是从何而来的吗?”
大抵是为了低头验尸方便,宋慈并没有好像寻常宋朝的读书人那样,留着山羊胡或络腮胡,而只在下巴处留了一层毛毡似的短胡须。
只见他抚摸着这层胡须,倒吸了一口冷气:“嘶——孟老将军死时,下官断定所用毒药大概是南北几种毒草混合而成。可这几年,原先确定的几样毒草,我已一一组合试验过了,没有一种能有这般猛烈的毒效,大抵是下官当时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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