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野狐岭之战,固然是蒙古大获全胜,可当时蒙古刚刚统一,尚且没有一鼓作气消灭金国的实力。而一开始筹划在野狐岭同金军决战,原本的打算,也不过是尽可能消灭金国全部机动力量,压根就没想着要将整个金国一锅端了。
这已经是站在战略的高度进行考量和批判了。
察合台颇有一些军事才能,也并非只知道冲杀的猛将莽夫,然而一直以来都被成吉思汗那高大的背影所遮挡、庇护,让他从来也没有机会进行更加宏远的思考,更不会去反思和批判父亲成吉思汗精心谋划的、大获全胜的野狐岭之战的得失。
因此,柴安风的话,也终于将察合台给问呆了。
半晌,察合台才从牙缝当中挤出几个字:“不服输的,大不了再打一仗,看看谁得胜凯旋,谁全军覆没!”
“好啊!那就和宋、金联军打上一打,看看蒙古人是真有本事,还是只会倚强凌弱!”
这句话,柴安风没怎么深究细想便脱口而出,却仿佛振聋发聩,让在场之人惊得无不目瞪口呆。
他说这话的本意,原本是忌惮于蒙古人堪称冷兵器时代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无论是宋国还是金国,以现在的实力想要同其正面单挑,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这一点,宋国知道、金国知道、蒙古自然也知道。
所以,虽然柴安风嘴巴里提出的挑战,真的兑现的可能性极其渺茫,可蒙古察合台依旧可以从各方面想出驳斥自己的理由来;而只有抬出宋金联盟这个名义出来,或许还能镇一镇这个嚣张的察合台。
因此,“宋金联军”这个提法,充其量,也不过是柴安风在口嗨嘴贱而已,却足矣震惊全场,让在场之人无不侧目而观。
要知道,蒙古之所以不敢骤然南下灭金,就是忌惮于宋国的国力,万一宋国觉得金国灭亡了,“唇亡齿寒”,本国有朝一日也会遭到蒙古的侵略,那就会出钱、出人、出力来帮助金国抗击蒙古。
这样,眼下这个金国同蒙古互相攻击而宋国隔岸观火的局面,就会变成宋金两国齐力对抗蒙古的局面。
这种局面的改变,对于金国而言,是莫大的利好——毕竟金**力本来就并不十分羸弱,这几年完颜合达整军经武也颇见成效,又提拔起郭蛤蟆等几员新锐武将,军力正在慢慢加强,只要宋国每年多给些钱粮、再约束一下山东义军,那金国抗击蒙古的形势就会更加为之一变。
而对于蒙古而言,却是莫大的利空——蒙古军事实力极为强悍,若是下定了灭金的决心,想要一战将金国打死,也并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可要是大宋国插上一手的话,蒙古就未必有这个一战而灭两国的信心,必须继续积蓄力量,或者同宋国达成协议,要宋国袖手旁观。
而做到这两点,都必须需要足够的时间。
时间——现在是蒙古人最缺少的东西。
要知道,成吉思汗现在已经六十五岁了,常年的征战、跋涉、勾心斗角,已经耗尽了这位战争天才、政治巨人的心血和气力,或许明年、抑或后年,伟大的成吉思汗就要去见长生天了。他死后,固然会留下一个巨大的帝国,可这个却十分年轻,典章制度、法律规范都在草创的过程中,眼下是完全依靠着成吉思汗这个光辉名字、无限的权威、酷辣的手段,才能将这一松散的帝国维系在一起。
一旦没有了成吉思汗的权威——
他的儿子们是能够精诚协作?还是会互相残杀?
他的帝国是会继续扩张?还是会分崩离析?
他所征服的国家和民族是会继续在蒙古铁蹄之下瑟瑟发?还是会蠢蠢欲动?奋起反抗?
这都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对于大宋国而言,金国自“靖康之耻”之后,就同自己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近百年来又攻伐不断,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而蒙古的威胁却是远在天边,就算蒙古人真的能够消灭金国,也无非是在江淮之北换了另一个对手而已,区别并不大。
更何况,在宋国君臣眼中,蒙古还都是一群茹毛饮血、蒙昧未开的野蛮人,也未必就能治理好从金国手里夺来的中原地区。到时候,大宋等着金国和蒙古打得两败俱伤,自己则暗中积蓄力量,或许真的能够乘虚而入、恢复河山呢!
眼下的情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似乎联蒙攻金,要比联金抗蒙都要好得多!
然而偷看过历史剧本的柴安风却是心知肚明:联蒙攻金,可以说是南宋历史上那么多短视、愚蠢、混蛋的决策之中,最为短视、最为愚蠢、最为混蛋的一个。
所以,在他的心里,要破解宋、金、蒙这个三角问题,“联金抗蒙”这个答案未必正确,可是“联蒙攻金”却是个大错特错的答案,两害相权取其轻,那就排除掉那个错的最离谱的答案好了!
因此,他才会从潜意识的控制下,说出这种宋金联军同蒙古大军决战的有些孩子的话出来。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金国皇帝完颜守绪一下子就激动起来,竟从龙椅里站了起来,走到柴安风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柴爵爷,你此话当真?”
当真?这种话怎么能当真?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却听耳旁传来耶律楚材的声音:“爵爷,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信口雌黄!据臣所知,崇义公爵在大宋虽然地位尊崇,却只是闲散亲贵而已,并不参与朝廷日常军事、政务的管理。而大宋国内管用的,只有当今皇上的圣旨、丞相史弥远的相令、太后杨氏的懿旨而已。不知爵爷方才的话,是占了这上面哪一条呢?”
“嗯……呃……啊……”柴安风支吾了半天,“一样也不占,是我说出来开开玩笑的……”
耶律楚材沉着脸点点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柴爵爷生性豁达大度,学生感佩万分。可这种话,又岂是能随口胡诌的?越权谋事、轻佻僭越,那都是要杀头的罪过,还请爵爷小心了!”
柴安风倒吸了一口冷气,赶忙赔罪:“是……是……是……我要小心,我要小心。”
耶律楚材听了这话,方长舒了口气:幸好柴安风改口得早,又有了些回旋的余地,既将“宋金联盟”的事情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又暗中保护了柴安风——胡乱说话,最多也就是个有伤国体的罪名,对寻常使臣来说,是要去职罢官的,可对于崇义公这种地位超然的勋贵而言,也就是被皇帝训斥两句、罚酒三杯而已。
金帝完颜守绪却失望到了极点。
好不容易让柴安风松了口,却又被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耶律楚材给堵了回去,宋金联合抗击蒙古的事情,自然也就胎死腹中了,而自己也凭白被妹妹责骂了两句。
完颜守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越想越是郁闷、越想越是无聊、越想越是生气,可这气又无处可撒,终于猛地一转头,骂道:“这都怎么回事?罢了,就当朕来许州白跑一趟!尔等各便!”
说着,他便气鼓鼓地转回头往行辕大帐而去。
裁判都走了,运动员再留在场上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柴安风叫过完颜合达,又同察合台、拖雷、耶律楚材等人会商了几句,拱拱手、道个别,便各自走散了。
完颜守绪的行辕门外,孟银屏领着二百全副武装的公府亲兵护卫早已等候许久,柴安风在苏南雁的护卫之下,全须全尾地走了回来,心中一阵欢喜,赶忙迎了上去:“相……爵爷,你没事吧?”
柴安风点点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孟银屏毕竟是经历过父亲死在自己眼前的惨剧的,知道“平安”二字比什么都重要,确定柴安风确实无事之后,方又问道,“那招亲的事呢?”
柴安风满不是滋味地砸吧了下嘴:“招亲?这事一开始就是瞎扯淡,还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就是白跑一趟,不如不来。看来此处也非久留之地,我们要连夜做好离开的准备,今天时间晚了,时机也不对。等明天、后天,我向金国皇帝告辞之后,我们要立即返回襄樊。”
这才是句正经话,孟银屏记在心里,又重重点了点头。
为保证金国皇帝行辕的肃穆静谧和绝对安全,柴安风的营盘已搬到了许州城的另一边,众人绕过半个城池,花了一刻多钟才回到营盘。
折腾了一天,人人都是又累又饿,立即下令亲兵护卫之中的伙头支锅做饭,又将存储在竹筒里的熏鱼、腌肉、咸菜等原料取了出来,不过眨眼功夫便做好了两百人份的热烘烘的军粮。
众人吃罢,不敢多休息,便在孟银屏的指挥之下,暗中收拾起随军的衣物、兵器、银钱等物,只待柴安风一声令下,便能拔营启程,返回故土。
这种事情,自然轮不到柴安风去做,他一头扎进自己的中军帐,蒙着被子倒头就睡。
可不知是不是咸鱼吃多了有些齁着了,他辗转反侧地就是睡不着觉,仿佛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却是怎么也想不起要做什么。
这时帐外传来孟银屏的声音:“爵爷,睡不着么?”
柴安风听了一愣,忙问:“银屏,你怎么知道的?”
孟银屏“咯咯”笑道:“你在帐篷里面辗转反侧,满床打滚,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这样啊……”
只听孟银屏又劝道:“爵爷,娶不到金国的公主,也没什么可惜的。我觉得还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们能够平安返回襄樊,同哥哥、姐姐相会,那不是比在这里娶了什么金国的公主要强多了?”
这句话忽然提醒了柴安风。
只见柴安风踢开被子,一下跳下了床,一边胡乱穿着衣服,一边朗声对孟银屏说道:“银屏,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有件事情,麻烦你帮我去做一下。这件事情不可怠慢,宜早宜不宜,又不能强人所难。这桩事情,眼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
“什么事?”孟银屏见柴安风神情紧张、语气严肃,禁不住问道。
柴安风点点头,将事情本末讲了一遍,还特意提醒一句:“你多带些人马一同去,再派两个信得过的,通知你哥哥孟珙一声,让他早有接应。我身边就留苏南雁、黄有功、孙家康几个就行了,安全得很。”
孟银屏还有些不放心,又复叮嘱了几句,这才匆匆离开,点起麾下亲兵护卫便依计出去行动去了。
孟银屏不愧深通兵略,走得时候只命令军士带着随身武器、两件衣服和几天的干粮而已,其余辎重补给全都留在营帐之内,走时又极为隐蔽小心,生生从金国皇帝的御林大帐跟前溜了出去,竟没让人有半分察觉。
柴安风目送他们离开,这才叫起苏南雁、黄有功、孙家康三人过来办事。
另两人倒还好,只有黄有功吃饱喝足睡得死沉死沉的,睁眼一看却见身边弟兄全都走光了,这才诧异问道:“老爷,怎么回事?莫不是趁我睡着了,有人把我抬到野地里去了?”
“哼!瞧你这个蠢样子,我抬你作甚?”柴安风骂黄有功向来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你少废话,跟老子我办事去!”
“办事?去哪里办事?”黄有功道。
“去找完颜合达。”
原本护送柴安风,完颜合达身边就没带着多少人马,现在皇帝来了,他又分了不少精锐军士去拱卫皇帝行辕,护卫的兵丁人数就更少了。而这些兵丁这一路来,都同柴安风等人混得精熟,见他只带了寥寥数人前来,便只随口问了几句,便领着柴安风来寻完颜合达来了。
完颜合达此时正一边捧着一本兵书详读,一边泡着脚,忽闻柴安风大驾光临,赶忙把脚从水里提了起来,起身就要起身出帐迎接。
不料柴安风已走在了帐门口,道:“完颜大帅就别客气了,你我还讲什么礼数?”
“那是。”完颜合达笑着放下书,取过毛巾擦干了脚,又趿上鞋,问道,“时辰不早,爵爷不好好休息,找我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客气,客气。爵爷方才说的,你我还讲什么礼数?有什么事,爵爷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不会推辞。”
柴安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眼睛一闪,抓住话头道:“一件小事,我要带耶律辨才一家去宋国!”
完颜合达听了浑身一颤:“爵爷此话怎讲?带他们一家去南边做什么?”
“我要收服耶律楚材。”柴安风的话,冷得仿佛一支冰剑。
完颜合达“嘶”地一声吸了口冷气:“这恐怕不妥吧?那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跟前的大红人,爵爷说收服就能收服了?”
是啊,说收服就能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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