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我输了。”沈错苦思冥想了整整两刻钟, 最终还是投子认输,“姑姑棋力已达登峰造极之境,侄儿望尘莫及。”
沈云破一边悠然地将棋子拣回棋盒, 一边摇头道:“我们都不过是闲来消遣的外行罢了,说什么登峰造极。”
“便是消遣, 您的技艺也已经无人能及。当初我掳的那些棋圣、棋仙不都是您的手下败将吗?”
“你将人家都吓成筛子了,他们敢赢我们吗?”沈云破无奈一笑,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对沈错道, “我看时辰已经不早, 你今日便回去吧,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吃食招待你。”
“啊?可这才未时啊。”
“你回城不还要时间吗?”
“唔……”
“对了,你走之前给你母亲带些菜,我都已经摘好了。”
“哼, 又给她送菜。”
沈错虽不是天天来,但也算得上十分勤快,距离柳容止搬到山脚已过去二月有余, 她也帮着沈云破送过三四回菜了。
“这么大一片菜园子,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送一半给她, 剩下的一半带回去吧。”
听到自己也有份,沈错心情好了些。
“要不是有您接济接济我母亲, 我看她连素菜也吃不上。那种的叫什么地,两个月了就见几颗黄不垃圾的小蔫苗奄奄一息。还一定让人一月给她送一回东西,景城都走了, 谁惯着她呀, 活该她天天啃咸菜窝窝头。”
沈云破拣棋子的指尖顿了一顿:“你母亲大病初愈, 本该好好休养……”
“那又没人逼她, 我看她不是一心求死就是故意卖苦给人看。”沈错说着偷偷瞄了眼沈云破,“不过她倒也真狠得下心,堂堂一国长公主竟然能熬得下这苦日子。前一次去送菜,我见她清瘦了许多,皮肤黑了不说还粗糙了不少,手上也起了一层老茧,真是……”
她说着叹了口气,口风却是一转:“看得大快人心!”
“……”
沈云破双眼微眯,唇角稍抿,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原以为你不够关心你母亲,看来是我想错了。无妄果然是个好孩子,竟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呃,我、我只是认为,她与其做这些无用功,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当牛做马报答姑姑的大恩。”
沈云破将最后一枚棋子扔进棋盒之中:“她便是想当牛做马,我也无法消受,明日我便会离开此地。”
“啊?”沈错没成想沈云破竟在此时提要离开,震惊道,“您、您要离开?您要去哪儿?”
“且走且看,等安定下来我再通知你。”
“可您为何现在要离开?”
“兴之所起。”
沈错愣愣地望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沈云破,一时猜不准沈云破这个决定是否与自己方才那番话有关。
沈错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见沈云破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敢再追问。反正她又没有劝姑姑留下的理由,姑姑离柳容止那个坏女人越远,对她来说才越好呢。
“母亲,我来给你送菜了。”
即便再如何不愿意,沈错还是背了一筐菜下山。柳容止的住处敞着门,她在外头喊了一句便自顾进入了院内,卸下了背后的箩筐。
筐中瓜果蔬菜俱全,甚至有远渡重洋从外国引进的新菜种,与柳容止那片“草盛菜苗稀”的菜园相比,沈云破的菜地可是郁郁葱葱,一片欣欣向荣。沈错去拿菜的时候瞧了一下,恐怕沈云破走后这菜还能再吃上两月。
柳容止听到声音迎身出来,脸上又惊又喜。
“无妄,你来啦?”
她确然如沈错所说清瘦了一些,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也染上了一点儿风吹日晒的痕迹。加上一身灰扑扑的朴素法衣,竟真给这位曾经雍容华贵的大炎长公主衬托出了几分淳朴的感觉。
因为勤加练习沈云破所教的功法,她的腿脚比先前利索了一些,眼里也能多瞧出点东西了。加上这两个月对环境的熟悉,如今在院子里已经能活动自如。
她不许别人额外给她送东西,但沈错送来的都是沈云破种的菜,她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收。
沈错知她的喜悦与热情大半是因为自己背的那筐菜,冷哼道:“是啊,姑姑让我来给你送菜。”
柳容止难掩喜色,忙问道:“云破她好吗?”
“姑姑都能种出菜分与你了,能不好吗?”
沈错可不想给柳容止透露沈云破的消息,能给柳容止送菜已经是她孝心的极限了。
柳容止绞着手指,面露局促:“你说得对……啊,你要进来坐一坐吗?我给你倒茶。”
“不用了,我赶着回去和胭脂一块儿吃晚饭。”沈错见柳容止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踌躇模样,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冷冰冰地道,“估计之后我不会来了,姑姑说她明日就离开此地,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菜了。”
柳容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好一会儿都像没反应过来沈错说了什么一般。
沈错发现自己竟有瞬间心软了一下,顿时大惊失色。
这个坏女人就是在用苦肉计,姑姑都没动容,她却是心软什么?万幸姑姑明日便要离开,她之后也能不用再来见柳容止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沈错不想再被她扰乱心绪,转身便想要离开,柳容止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想要拉住沈错。
“等一等无妄,我有东西给你。”
“哼,我可不会帮你转交东西给姑姑。”
沈错下意识便以为柳容止又要耍什么手段,柳容止却连忙道:“不是给云破的,是给你的。你姑姑走后你一定也不会再留在此地,母亲有东西想给你,你且等一等。”
她说完便匆匆朝屋里走去,沈错本想让她别忙,自己不想要,见她摇曳瘦弱的背影,到底还是没有开口――算了,反正都是最后了,便顺着她一次又如何?
柳容止很快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红色的护身符。
“这是我帮你请的护身符,我听景城说你要为大炎绘制地图,一路上必然诸多艰险,希望这符能帮你逢凶化吉。”
“本少主武功盖世,谁能威胁到我?”沈错昂起脸来一脸不屑,垂眼看着她手里的两个护身符道,“怎么还有两个?我不都说了不会帮你送给姑姑了吗?”
“另一个是给胭脂的。”
沈错一听,立时便伸手接了:“难为母亲一片心意了。”
柳容止露出欣喜的笑容:“母亲没为你做过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今后一直祈求你……你们的平安。”
沈错“哦”了一声,见她似乎真没有打算问自己姑姑的事,心里又纠结上了。幸好柳容止看不清她的脸,否则大概就要看到她变化莫测的表情了。
“那……那没事我就走了。”
柳容止点了点头:“我这里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便回去吧。”
沈错长眉扬得老高,确定柳容止完全不关心沈云破要去哪儿,不知为何竟生起气来。
“哼!”
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出了门后却越想越气,越想越郁闷。乍见屋外有株大树,伸手一掌拍在了树干上。
“坏女人,我看她也没那么在意姑姑,我倒是为她操什么心!”
她发泄完后心情稍好,哼哼唧唧地离开了村庄。
沈错走后,柳容止呆呆地在原地站立了许久,直到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巨响,她才惊觉自己竟就这么站着发起了呆来。
沈云破明日便要离开,她虽然早已想过这个可能,心里却希望它一直不要到来。
柳容止心中自嘲,然而比起伤春悲秋,此时那声巨响更令她在意。出门一查看,发现竟是院外的一株大树不知为何碎裂开来,方才便是其轰然倒塌的声音。
幸好树冠朝外倒去没有损坏了院墙,柳容止想起沈错离开时隐约的怒火,猜测大概是她所为。
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也没办法处理这颗大树,柳容止便只能暂且不去管它。沈错送来的蔬菜还在院中,这是她最后一次吃到云破亲手种的菜了,一定要好好保管。
柳容止花了半个时辰才将沈错送来的菜妥善放置好,然而当她想要准备晚饭,洗菜淘米的时候才发现水渠里的水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停止了流动。
水渠里引得是山上的溪水,通过架设的中空竹管流下,没水要么就是上游溪涧干枯,要么就是竹管损坏。这几日刚下过雨,水源该是没问题的。
柳容止想到了那棵倒塌的大树――好像竹管有一部分就是架设在那上面的。
“唉。”
柳容止不禁面露无奈,也不知这个女儿是有心还是无意。当然,不管沈错有心还是无意,她现在都要解决水的问题。
水渠里剩下的水只够做几顿饭的,更何况她还要洗衣洗漱。看守被她赶得远远的,大概不会那么快察觉到这边的情况,再说就算察觉到,也没办法立即修好引水的装置。
为今之计便只能去远些的小河里取水了,幸好此时天色尚早。她目力比先前好了不少,腿脚也便利了一些,只是提个水应当没有问题。
柳容止说干就干,立即便去取了水桶和拐杖。她平日不太出门,去小河那边的路却是摸过的。
柳容止摸到河边才发现自己想得天真了,因为这几天下过雨,不仅河水的水位涨了许多,水流还变得十分湍急,原本村里打水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
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摸索到河边。因为眼神不好,她只能一边眯着眼努力分辨,一边用拐杖试探,结果走了没几步脚下便是一滑。
她右手拐杖左手水桶,腿脚又不利索,这一滑都没能挣扎一下,扑通一声便落进了水里。
湍急的水流立时将她冲得东倒西歪,柳容止忙不迭丢掉拐杖水桶,伸手抓住岸边的杂草。幸好这只是村里的一条小河,即便是水位上涨了许多,岸边也还没到能将人完全淹没的地步。
柳容止总归是有些内力的,稳住身形后扑回了岸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她的拐杖和水桶是彻底丢了。此时的她不仅没打到水,整个人更是狼狈不堪,哪里还有一点儿风华绝代的样子?
柳容止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又扭了脚,一只鞋子也在挣扎的时候丢失了。身上法衣泥泞不堪,整个人都浸了个透湿。
本以为经过两个月,她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不顺――又或者,是因为听到云破明天就要走的消息后,她开始心不在焉。
柳容止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她再难忍耐。反正已然浑身湿透,便是哭一哭也没人看得出来,更何况这里也没有别人了。
她想着不禁落了两滴泪,却不知身后有个身影将这一幕都看在了眼中。
沈云破是听到大树倒塌的声音才下来查看情况,发现柳容止不在家中便出来寻找,结果便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事实上,这两月她已经看到过许多次柳容止的“惨状”。
灰色的法衣被河水浸湿之后紧紧地贴附在了柳容止的身上,勾勒出了她姣好的身形,原本便只是简单绾起的白发在挣扎中散落。
柳容止毫无形象地坐在河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泄露了她正在哭泣的事实。
沈云破默默看了许久,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若是被无妄知道,定然是要笑话你的。”
她话音未落,却见柳容止手忙脚乱,身形摇晃间又扑回了水中。
“容止!”
沈云破面色一僵,脚下发力,身形瞬间便掠过了河面,将坠入河中沉浮的柳容止提了出来。
没想到柳容止被拉上岸后却不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慌乱地推搡着沈云破,偏着脸用衣袖掩盖面容,好似这番便能遮掩自己此时的狼狈一般。
“你干什么?”
沈云破语气严厉,手臂微一用力,将她打横抱起。
柳容止没有一丝抵抗力,只能捂着自己的脸庞,抖着声音道:“云、云破,不要看我……”
沈云破知道她在乎自己的形象,鼻中发出冷哼,一边朝她的住所走去,一边冷笑道:“你什么丑态我没见过,竟还在意这些?”
柳容止轻轻抽泣了一声,躲在沈云破怀里瑟瑟发抖。
沈云破将她抱回家中,并不理会她的抵抗,伸手帮她脱去了法衣。
六月江南的天气已算得上炎热,法衣之内便是单薄的亵衣。柳容止缩着手脚,神情难堪,红着眼眶哭腔道:“我、我自己来……”
沈云破取了干净的布帕扔到她身上,伸手拉开了她扭伤的脚。
“云破……”
“你只吃素食才会恢复得如此之慢,脚踝已扭伤许多次了吧?”
沈云破并不理会她微弱的抵抗,稍稍用了些力压了压脚踝,惹得柳容止痛呼出声。
“不要,云破……”
沈云破依言放下她的腿,起身出了门。柳容止以为她是生自己的气,这便走了,方才还无颜面对她,此时却又急得想下床去追。
幸好沈云破回来得快,见她竟想强撑着身体下床,面色又冷了一分。
“你是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状况吗?还敢乱动。”
她将手中盛放着冷水的脸盆往床边一放,将柳容止按回了床上。
“云破……”
柳容止似乎已经只会叫她的名,一声声的婉转娇柔,令人怜惜。
沈云破捉着她让她不要乱动,取了湿冷的巾帕为她敷脚踝的红肿。
“我救你回来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若是想死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柳容止连忙道:“我不是想寻死,我、我方才只是太惊讶着急了……”
她听到沈云破的声音,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如此丑态,这才慌不择路又扑回了水中。
“谅你也没那么愚蠢。”沈云破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些,手下的动作也温柔了不少,“短时间内不要走动了,你的轮椅呢?”
“在库房里。”
柳容止有些别扭地蜷缩着身体,窘迫得只差用巾帕遮住脸。沈云破看着身下的娇躯,面色微动。
确如沈错所说,柳容止脸上晒黑一些,手脚也粗糙了不少,但衣物之下的身躯依然白皙娇美,因清瘦了许多而更现出一种弱柳扶风的美感。
沈云破伸手拉了拉柳容止脖颈上的细带:“都湿透了,脱了吧。”
柳容止媚眼圆睁,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沈云破却已经亲自动手帮她解亵衣的带子。
“等、等等,云破……”
“怎么?”
“我可以自己换……”
长公主不复强势,畏手畏脚,着实叫人新鲜。沈云破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盯着她道:“你不久之前不还要我帮你沐浴更衣吗?”
柳容止咬着唇:“我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云破并未过分为难她,松开手道:“我早已说过,你记起来便不会那么想了。”
柳容止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却最终只说出一句:“谢谢你救了我。”
“只是带你回来了而已。”
“我是说之前……”
“呵,我以为你一心求死,该恨我才对,怎么还会谢我。”
“我没有那么想,”柳容止眼中含泪,“我很开心你来救我,但我也知道你没有原谅我。”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选在这里隐居?”
柳容止落着泪:“我只想离你近些……我知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我不会再纠缠你。”
“别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沈云破掐住柳容止的下颌,扭过她的脸来,“无妄说你该当牛做马报答我的恩情,我突然觉得她说得很对,你说是不是?”
柳容止神情惊愕,挂满泪水的睫毛轻轻颤抖,似乎没有听明白沈云破的意思。
“不过你这副身子,也顶不了牛马来用,这可怎生是好?”
“云破……”
别说是她,整个柳家都欠云破太多太多,又岂是她当牛做马还得完的?只是她以为云破早已不屑她的“偿还”。
“想要你给我当牛做马,还得先帮你养好身体,无妄那傻孩子果然不是个做买卖的料。”
柳容止实在猜不出沈云破的用意,既怕自作多情空欢喜一场,又怕自己错过机会。
沈云破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伸手解开了柳容止脖颈上的带子:“把身体擦干吧。”
她这番态度与柳容止还未恢复记忆时仿佛,让柳容止完全无法招架。
“唔,云破……”
“确实瘦了许多,你的身体状况不该只吃素食。”沈云破从柳容止手中接过巾帕为她擦拭身体,“再瘦下去怕是真的难以见人了。”
柳容止从未如此紧张窘迫过,不单是因为她难以用这副残破狼狈的身躯面对沈云破,更是因为她猜不出此时沈云破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沈云破似乎什么都没想,帮她擦干身体后便为她盖上了薄毯。
“你在这里待着,不准乱跑。”
“你要走了吗?”柳容止万般不舍,却又不敢奢求,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明日何时出发?我能送送你吗?”
沈云破伸出手指点住她的唇瓣:“也不准多问。”
柳容止泫然欲泣,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听话地闭上了嘴。
沈云破满意地出了门,柳容止则辗转不得安宁。
天色渐黑,她渐渐感觉到了饥饿,但想起沈云破的吩咐,又不敢去准备吃食。就在柳容止打算就这样入睡的时候,房门被再次打开。
沈云破一只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拿着一支蜡烛,柳容止猛然坐起身只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光影,却立时便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
“云破!”
沈云破走到床边,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淡淡地道:“钓鱼花了些时间,我做了鱼汤,你喝上一些。”
柳容止又惊又喜又是难以置信,一时语无伦次,竟痴傻地应道:“我、我已出家,不可再碰荤腥。”
沈云破看了她一眼:“你带发修行哪里来那么多规矩?再说杀生的是我,与你也没有干系。”
“可、可是……”
沈云破根本不听她的话,亲自舀了一勺煮得浓白的鱼汤喂到她嘴边。
“大约还有一些烫,你小心一点儿。”
柳容止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开了嘴。
鲫鱼处理得没有一丝腥气,汤白味鲜又不过分浓郁,只是一入口便滋润了柳容止久不沾鱼肉的身体。
阿弥陀佛,小鱼儿功德无量,修得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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