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遮挡住视线的浓烟被山风吹散,已经有许久未曾展现出来的山下景物突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古北口下的官道上,队列严整的蒙古大军已经乱作一团,从他们的侧后方,不断有明军步骑怒吼着冲出,箭矢呼啸着刺入人群当中,火铳低沉的吼声就算是在长城上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一面面赤红色的旗帜出现在山坡上、官道上、原野上,逐渐连接为一体,就像是翻滚着的赤红色岩浆,任何敢于在前面阻拦的都将被这岩浆焚烧和吞噬。
蒙古骑兵慌乱调转马头,只不过这么短的距离内已经不足以让他们将马速提起来,一名名汉家骑兵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杀过,手起刀落将旁边的蒙古骑兵斩落马下,而一面赤色的旗帜就在这落马的蒙古士卒尸体上空骄傲的飞扬着。无数的明军骑兵不断在蒙古军队之中穿插着、突刺着,而那象征大明的赤色龙旗也随着骑兵的推进出现在蒙古军队阵列的每一个角落,那些黑色的旗帜就像是遇到了最大的天敌,不断收缩后退。
这一支在古北口下笼罩的阴云,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光芒撕裂,并且即将在漫天光华之中化为乌有。
徐晨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宝贵的千里眼险些落在地上。他身边所有有幸看到这壮观景象的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这一刻,他们不仅知道自己已经得救了,而且很清楚,这一场关乎大明和蒙古对于幽燕所有权的战争,终于要迎来胜利者了。
城墙上原本红着眼睛向前冲的蒙古士卒此时显然也看到了城墙下的变化,手中紧握的刀缓缓放下来,曾经坚定向前的脚步此时也顿住,甚至有的人已经胆怯的向后退缩。
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明军步骑不断冲击着蒙古军队,而经过几天的鏖战,这古北口下的蒙古士卒实际上也没有了多少士气。面对迎面而来的明军步骑几乎是一触即溃。
这些蒙古士卒终究不比追随忽必烈南下的蒙古本部主力,在之前大明和蒙古的几次战争中都有他们参与的身影,这也意味着这些士卒经历过不止一次的退却和失败,在斗志上也远远比不上刚刚驱逐了八剌的蒙古本部骑兵,更不要说忽必烈身边精锐的怯薛军。
所以在面对铺天盖地杀来的明军步骑,这些蒙古士卒所想的也不再是和明军拼命,而是怎么才能保全自己。整个军队乱哄哄的向着前方越来越狭窄的谷道中涌去,甚至就连伯颜自己的将旗都在拥挤和推攘之中断裂,那沉闷的号角声已经没有办法唤起蒙古士卒的斗志。
“元帅,咱们保着你杀出去吧!”一名千夫长脸上还带着血,策马冲到伯颜身边,显然他是刚刚从前面退下来的,而溃败的蒙古步骑已经有如潮水重重的拍打在中军阵列上,将这本来还很整齐的中军阵列同样冲散,很多久跟在伯颜身边的亲卫,此时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趁机在乱军之中妄图逃命还是被人流冲到了哪个角落。
坐在马背上的伯颜目光阴沉,几年过去,此时的伯颜已经不再是襄阳城外那个诸路大军皆败唯有其独放光彩的伯颜了,数年来的失败和退却,已经消耗干净伯颜脸上最后一丝青春曾经存在的痕迹,反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眼角,而且如果细细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头盔的两侧那星星点点的银发,短短几年,伯颜仿佛苍老了二三十岁。
几年前襄阳城外击退江镐时候的意气风发,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那曾经散发出锐利目光的双眼之中,也早就丧失了往日的神采,留下的只有难以品味的沧桑。不过相比于周围将士目光之中的慌乱无主,伯颜的目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
“不能退,此时退却就是死路一条,速速稳住阵脚,任何言败者,皆杀无赦;任何主动退却者,皆杀无赦!”伯颜非但没有调转马头,反而翻身下马,一把抽出佩刀,看向身边的几名万夫长和千夫长,“你们现在就去勒令手下抵抗,咱们要活着从这里出去!”
看着这几名将领脸上还带着游移不定的神色,伯颜大步冲上路边的巨石,大声吼道:“弟兄们,草原上的勇士们!停下你们这可耻的逃跑脚步,抬头好好看看,你们头顶上的长城,已经没有多少南蛮子把守了,而现在你们却打算放过这些杀了咱们数千袍泽弟兄的凶手,甚至还打算把自己的性命也送到他们手中!”
伯颜身形并不庞大,但是声音甚是洪亮,中气十足,丝毫看不出来有他脸上体现的那种老态,仿佛依旧是当日襄阳鹿门山下那个策马纵横的蒙古新一代栋梁之才。
不只是因为摄于伯颜的威严,还是因为同样知道盲目向前只是死路一条,周围慌乱的士卒竟然出奇的安静下来,看向伯颜。
“看到上面烽火台下的那几块大石头了么,南蛮子肯定早就准备好了火器,只要咱们冲入山谷,就直接炸毁岩石,堵住道路,到时候就算是你我有三头六臂,也跑不出这个天罗地网!”伯颜朗声喝道,“而南蛮子的援军也杀到了咱们眼皮子底下,丝毫不给咱们其余的出路,所以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某,杀上这古北口,杀光那些可恶的南蛮子,夺下长城,到时候无论进攻还是防御更或者直接撤退,咱们都将占据主动,也让南蛮子尝尝被压着打的滋味!”
话音未落,伯颜霍然转身,手中佩刀指着长城:“冲!”
身前身后的蒙古将士咬了咬牙看着头顶上的长城,看着那厮杀声已经平息了的长城,同时提起一口气,紧紧追上伯颜的身影。伯颜说的不错,只要能够拿下长城,是进是退全凭蒙古人决定,明军凭借数百人尚能够挡住上万蒙古军队的猛攻,更何况这里的蒙古军队就算是除去刚才损失的那些也得有数千人。
“敢慌乱撤退者,杀无赦!”几名千夫长和万夫长也回过神来,直接扑上前将几个还想向山谷方向跑的士卒踹翻在地,手起刀落,血淋淋的头颅已经滚落下来。周围的蒙古士卒都是打了一个激灵,这时候就算是想要走别的道路也不可能了,更何况伯颜身为蒙古元帅都已经身先士卒,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将士更没有犹豫的资格。
一想到这长城的另外一边就是草原,就是家乡,所有的蒙古士卒眼睛已经赤红,紧紧追上伯颜的身影。陡峭的山坡上,冲锋的蒙古士卒涌动如潮水,一面面黑色的旗帜还在迎风舞动,似乎并没有在意到那些已经快要杀到山脚下的敌人。
长城上,原本已经陆续退下去的蒙古士卒此时重新怒吼着向台阶杀来,只不过相比于刚才,此时台阶上已经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
看着重新冲上来的蒙古军队,徐晨的脸色也是猛的一变。虽然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带队抵挡蒙古鞑子的进攻,但是归根结底这长城上的明军将士只有八百人,这几日接连不断的血战下来,更是只剩下了一百多人,而且基本人人带伤,脸上满满的都是疲倦神色。
徐晨从来都不怀疑自己麾下弟兄们血战到底的决心,但是现在毕竟徐晨的身边只有这么点儿人,就算是全都和蒙古鞑子拼光了,也不一定能够挡得住蒙古人向上进攻的步伐。
看着带头冲上来的那人,其轮廓依稀就是伯颜,徐晨便已经明白过来蒙古鞑子打的是什么算盘。虽然古北口随手都有可能被明军炸掉山顶石头封锁起来,但是并不代表着古北口就没有其余道路可以走,长城归根结底也就是一堵墙,直接从这堵墙上翻下去,照样可以撤离。
甚至到时候伯颜根本无需消灭这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明军,只要留下来足够的人手拖延时间,剩下的人完全可以直接翻过城墙撤退。
“炸掉敌台!”徐晨来不及细想,看着伯颜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而前面开路的蒙古士卒也已经冲入了敌台,当即大声下令。
这边烽火台上箭矢呼啸而出,将冲出敌楼的几名蒙古士卒掀翻在地,而王翼周张开弓弦,一支早就准备好的火矢在刹那间脱手而出,准确无误的射入敌台二层的瞭望口中,堆满二层的炸药包一下子被点燃,整个敌楼被这震天动地的爆炸硬生生的从中间撕扯开来,已经经历了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城墙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抵挡火药爆炸的威力,在一瞬间化为齑米分,伴随着这些城墙砖米分碎的,还有冲入敌楼之中的十多名蒙古士卒。上层的砖瓦随着支撑的消失纷纷扬扬如雨落,劈头盖脸的砸向那些猝不及防的蒙古士卒。
山坡上、城墙上,不断有蒙古士卒被这从天而降的砖瓦砸得头破血流,甚至就连努力向上攀登的伯颜,如果不是身边的两名亲卫眼疾手快扑上去,恐怕也成了这砖块下的亡魂。
山坡上黑压压的人群为之一滞,不过片刻之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显然蒙古人也意识到自己这边已经攻下了长城上的重要节点,否则不可能逼得明军采取这样的粗暴做法,这也就更意味着距离消灭这一股明军,平安撤退到北方为时不远了。
而伴随着这爆炸声响起,山下的明军自然也明白,如果自己再不向前的话,恐怕眼前这看上去插翅难逃的蒙古鞑子,也要逃出生天了。
“督导,快看!”一名旅长策马冲到王大用身边,伸手指着山坡上密密麻麻的身影说道,“蒙古鞑子就要冲上长城了,估计长城上的两淮军弟兄们也快坚持不住了。”
“死守这古北口这么久,也为难他们了。”王大用眯了眯眼,声音顿时冰冷下来,“两淮军坚持不住了,接下来就看咱们的了,莫非伯颜还天真的以为,这长城是他想上就能上去的么!”
话音未落,王大用身边的几名亲卫骑兵已经左右分开,百虎齐奔箭和火炮陆陆续续推出军阵,对准了前面的蒙古军队,随着一声声整齐的口号声,所有火炮的炮口都调高。
那些山坡下的蒙古士卒已经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了,所以王大用根本没有打算用火炮和百虎齐奔箭这等贵重的火器来对付他们,自然有神臂弩和火铳在那里招呼,这等火器用来轰击不远处山坡上无遮无拦的蒙古鞑子最是有用。
“瞄准了伯颜的将旗,给老子轰他娘的!”王大用跳下战马,目光之中只有冰冷难以抹去的杀意。这些年镇海军和伯颜麾下的南征军一场场血战,一次次惨烈交锋,可以说镇海军手上杀掉的蒙古人和南征军手上杀掉的镇海军将士都不计其数,所以这一次冤家路窄,自然没有任何放过伯颜和他麾下这曾经南征军精锐的道理。
炮声轰响,而百虎齐奔箭也没有吝惜展露出来自己的爪牙,无数的光束像是坠地的流星,重重的砸在那一面山坡上,原本就陡峭的山坡此时已经完全被滚动的烟尘所笼罩,曾经还在勉强飘扬的伯颜将旗也在这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随风飘落。后面的火炮和飞雷炮也陆续顶上来,炮口对准了山坡上那些黑压压的身影,这些多数已经不是和伯颜、南征军第一次交手的明军炮手,丝毫没有吝惜炮弹和炸药包的意思,只要还存在的他们就绝对不会犹豫将其毁灭。
整个山坡上已经看不清人影,无数的碎石被炸开之后四处飞溅,就算是没有直接被爆炸掀翻在地的人,也会被这锋利的碎石所波及,轻则擦伤,重则命中要害。不过碎石还算轻松,真正被重点照顾的还是伯颜将旗所在的位置,几乎所有火炮和百虎齐奔箭最开始对准的都是那个方位,导致那一块区域不但已经找不到了旗帜的踪影,甚至就连周围的人也都被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抹去。
“弟兄们,伯颜的南征军是咱们多年来的对手,手中沾满了咱们镇海军袍泽弟兄们的鲜血,现在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不过是负隅顽抗。跟着某,去把这些狗娘养的揍个满地找牙,告慰这些年战死弟兄们的在天之灵!”王大用霍然抽出佩刀,当先冲向山坡。
而他身后,已经杀红眼睛的镇海军将士咆哮着跟上去,之前或许这些久经沙场的男儿们还有一线理智,但是现在他们的眼睛之中只有滚烫的火焰,任何和南征军有印记的敌人,他们都要将其碎尸万段!
这是为了给当初淮水两岸无数战死的镇海军弟兄们报仇,这是为了给在淮西一战中近乎全军尽墨的李庭芝和夏贵淮军将士们报仇,也是为了给那些被蒙古鞑子欺压、屠杀的汉人百姓们报仇。
血债,只能血偿!
“杀!”所有镇海军将士怒吼着向前,就像不可抗拒的赤色潮流。
官道的拐角处,一支军队马不停蹄的冲过来,只不过看到眼前的景象,带队的将领一把拽住马缰,他旁边陪同的一名师长看着在蒙古军中大开杀戒的镇海军,忍不住说道:“将军,陛下的旨意不是说尽量多的俘获蒙古鞑子么,可镇海军这么做······”
山坡下的蒙古军队实际上在明军亮出来大量火器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斗志,这种火器的威力他们可是没有少领教过,所以很多原本还打算拼命一搏的士卒都开始退却,甚至有的直接放下了兵刃。
但是对于镇海军的将士们来说,这些就是自己的敌人,只有杀干净他们才对得起天空中盘旋着的英灵。
所以就算是面对放下兵刃的蒙古士卒,镇海军将士手中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