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杰怔怔的看着滚滚大江在眼前流淌,心中自然是百般滋味。
而叶应武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张世杰站在这风中,自己的目光早就随着大江一直往西面漫溯。作为天武军的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不能只是将自己的目光局限在天武军两万士卒的训练之上,还需要为整个天武军想好前进的方向和退路。
如果说现在兴国军各处营寨堡垒的修筑是为了给天武军一个躲避灭顶之灾的巢穴的话,那么叶应武现在就想决定一个前进的方向了。天武军绝对不能是躲在高城之中的军队,而应该是一柄断水逆流的锋利刀刃,也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宋军善守不善攻的令人很是无奈的现状。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因为百年来宋军上到将领下到士卒,守住城池便是胜利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这在后来蒙古灭宋的战争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宋军几次三番的放弃进攻的机会,最终给了蒙古铁骑喘息的余地。
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对于江镐、王进这些激进的年轻将领委以重任的原因,因为也只有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将,能够带领着新生的天武军发动一次又一次忘我的进攻。
青山隐隐水迢迢。
叶应武默然深思,从这里沿着九曲大江往西的话,先是掩护永兴县侧翼的大冶县,接着便是两湖仅次于襄樊前线的重镇——鄂州,忽必烈曾经发动的鄂州之战,便是以攻克这个重镇为目标。然后便是从荆湖入川蜀的泸州。
泸州,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泸州作为沟通川蜀和荆湖的要道,一直是蒙古和南宋争夺的要点,历史上曾经五易五守,铸造了“铁泸城”的名声,后来泸州城一直为南宋坚守,就算是南宋朝廷投降之后,泸州军民依旧在拼死抵抗,最终外无奥援、内无粮草,城池陷落,导致整个川蜀宋军被彻底分割包围。泸州神臂城也作为一个曾经屹立的城池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而现在泸州虽然牢牢地掌控在宋军的手中,但是北面还有蒙古刘整率军驻守,刘整以泸州守将的身份投降,虽然手中的士卒并不怎么强悍,但是毕竟他本身是对于泸州很了解的,而且麾下还有一支不容小觑的水师。
更何况便是这个刘整,在一年之后北上叩阙,向忽必烈献出了发展水师和进攻襄阳的计策,从此拉开了襄樊大战的帷幕,也极大地促进了蒙古羸弱水师的发展。
所以对于叶应武来说,现在的刘整虽然看上去平庸而卑微,但是却是绝对不能忽略的潜在威胁。天武军这把利刃磨砺好了之后,那六症作为第一个目标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从兴国军到泸州,需要一个合理的出师理由。
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叶应武只是静静的看着远山,实际上最好的方法便是引诱阿术进攻襄樊,然后自己带着天武军在两淮水师的帮助下两路进援襄阳,这不但会得到贾似道的支持,而且川蜀的夏贵见到有人出来替他,自然也是举双手赞成。
可是这又是绝对不能行的方法,宋元大战,转折点便在襄樊,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之前,叶应武并不愿意襄樊大战爆发,一旦真的无法给襄樊解围,天武军的存在与否实际上也没有太大意义了。襄樊一丢,沿江可守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
为了泸州和刘整而引发襄樊大战,实在是有些舍本逐末了。但是又不能放任刘整在那里,也不能放任泸州一直处于蒙古大军的威胁之下。叶应武看向身边的张世杰,张世杰的眉头又何尝不是紧锁,只不过张世杰还不知道,叶应武在给他下了一个套之后,又开始算计他了。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立,看着码头下滚滚流淌的江水发怔,谁都是一言不发。知道这样下去总归不好,站在他们身后的陆秀夫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两个人放在蓦然回过神来,略有些古怪的相视一笑,都感觉到对方眼神当中的无奈和复杂。
“姊夫以为如何?”叶应武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泸州的事情还需再论,先把黄州百姓的问题解决。
毕竟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那老天爷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若是能够早来到这个时代,恐怕还可以有更多的周转的余地,而现在已经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了。
看着叶应武很是真诚的目光,张世杰微微一颤,忍不住说道:“远烈,你真的打算行如此之事?要知道要是此事败露出去,不只是你我,就连君实他们都少不了问责之罪,到时候几位相公辛辛苦苦布下的如此局势、天武军和安吉军还有两淮水师无数将士前赴后继挣来的功名,或许都会化为须有啊。此事万万需要慎重。”
陆秀夫只是微微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冷冷一笑,叶应武淡然说道:“难道姊夫认为,我们还有那么多闲暇么?而且姊夫认为,黄州······”
叶应武的话没有说完,张世杰确实在心底打了一个寒颤。从根本上来说黄州已经没有坚守的必要了,此地可供把守的险要之地实在是太少,而且已经成为大宋甩不掉的包袱,若是放弃掉,还能给朝廷减轻几分负担,更何况不是明面上的放弃,而只是将黄州的百姓内迁,完全可以打上坚壁清野、全军备战的名号。
至于到时候蒙古铁骑来势凶猛,两淮水师力战不敌,不得不弃城而走,却又是另外的一种说法了,和将黄州的土地废弃、百姓内迁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因由,而且这个罪名还不至于将两淮水师怎么样,因为就算是贾似道也不得不理解水师在陆地上根本无法防守的事实。
为了自己麾下的区区万余名百姓,自己的小舅子还真是想得面面俱到,不过这万余名百姓,对于此时的兴国军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一份力量,将会是天武军后路营建的工作变得轻松很多。
咬了咬牙,张世杰看向叶应武,良久之后,方才重重点头:“远烈既然有如此决心,那便依你好了,不过你我有约在先,若是黄州出现什么不测,天武军不可坐视不管。”
感激的点了点头,叶应武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而且更是心中暖暖的。张世杰这是在提醒自己,一旦黄州受到攻击,天武军也不能坐视不管,而要是摆出积极的援助的架势,这样才能把这台戏演得更加逼真,就算是贾似道发觉有什么不对却也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和借口,只能吞下这个苦果。
有了内迁的黄州百姓,叶应武的压力就会小很多,而刚刚凑齐兵员的天武军也总算是可以进行日常的操练了,否则这几日一直是天武军有部分士卒操练,而另外一些人则去修补城池,虽然这样轮流替换也不是不可,但是操练的时间毕竟会大大缩短,不过这也是代表全体武将的苏刘义和代表全体文官的陆秀夫所能做出的给对方的最大的让步了。
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叶应武的居中调和,叶应武还没打算自己手下这个刚刚形成的小团体就会出现明显的裂缝,现在他需要的是这一干青史留名的文武能够团结起来,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天武军真的在这末世之中步履蹒跚但是有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似乎也体会到叶应武的难处,张世杰有意无意的看向自己身边的少年,这不过是一个今年刚刚加冠的年轻人,眉目之间却已经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憔悴和沉重。
天武军两万将士和兴国军三县土地就像是两副重担压在他尚且年轻的肩膀上,让这个不过弱冠的青年,为这个在东南一隅苟延残喘的王朝承受了太多太多。
但是张世杰也能看出,叶应武目光中的炯炯,而这种神采的目光,不只在叶应武身上,他身边的陆秀夫甚至身后几名陪同的兴国军小吏,都是如此目光,如此神采。刹那间张世杰似乎明白了什么,虽然这些人疲惫、劳累、承担了太多,但是在他们心中,却有着为大宋之撑起一片天空的夙愿,有着在这个乱世当中脱颖而出傲视群胸的梦想,这是他们追求的,也是整个天武军追求的。
这是一群年轻的人啊。
张世杰忍不住感叹一声,身处其中,和已经垂垂老矣、暮气沉沉的朝堂相比,连自己都感到舒畅。
突然想起来什么,叶应武转而说到:“其实还有一处棘手,便是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范大人,此事虽然没有打算瞒着临安的那位,但是我们也不想声张,可是若是让那位范大人察觉了,便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闹大发了便是授人以把柄了,而且还有可能成为天下士林百姓共同声讨的对象······”
“嘶!”不只是张世杰,就连陆秀夫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变,原来只是一直想着怎么让张世杰同意,却忘了这个名义上沿江诸州府的上司范文虎范大人。对于这位范大人,就算是之前不了解他的,在看到了他在汉水一战当中的表现,也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大军厮杀之刻,就算是一时难以力敌,又岂有主将带船率先逃跑之说,当真是荒谬至极。
当然,更荒谬的是贾似道颠倒黑白是非,竟然将范文虎硬生生的保了下来,任由江南西路、淮南西路(黄州、蕲州所属)、京西南路(襄阳所属)、荆湖北路(江陵、鄂州所属)等等周围路、州、府弹劾范文虎的奏章如雪花般纷纷送入朝中,甚至就连作为贾似道手下亲信大将的吕文德也送出了奏章,但是贾似道竟然对此全部视而不见,以一句“功过相抵”便把范文虎牢牢地按在了沿江制置副使的位置上。
其实贾似道如此做也是有不得已所在,虽然他贵为大宋宰执,但是实际上手中真正能把握的军队并不多,李庭芝虽然和他有联系,但是并不代表着这个坐拥两淮以一军之力而抗蒙古的大将就会听令,而真正称得上是贾似道嫡系的,恐怕就只有襄阳的吕文德和吕文焕了,可是襄阳虽然有十余万大军,对面却同样有蒙古名将阿术坐镇,无论如何也不能轻举妄动。
更可况襄阳的大军更多的是陆上步卒,贾似道急需找到一个同样对他言听计从的亲信掌控一支强有力的水师,而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范文虎的肩上,所以范文虎在汉水大战之前,总是咄咄逼人摆出一副想要夺权的姿态。
就算是贾似道看不出来,作为他左臂右膀的翁应龙和廖莹中也能够看得出来,这个范文虎并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可是寻遍整个大宋,竟然再也找不出来一个能够接过如此重担的人了,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先让这个好歹是忠心耿耿的庸才掌控一支水师再说。
而大宋水师当中,实力最强的便是张世杰麾下的两淮水师,不但有楼船,还有海船,并且装备之新、士卒之精锐,在大宋水师当中也是一等一的,更何况掌握了两淮水师就意味着斩断了江万里一党一只强有力的臂膀,现在已经有这种说法,两淮水师和天武军是在南康军坐观天下风云卷动的江万里不可忽视的左臂和右膀,同时也是贾似道的心腹大患。
如此说来,若是叶应武和张世杰内迁黄州百姓,跟敌人打仗实在是不行,但是捣鼓自己人却是个中老手的范文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的,更何况知道自己上一次搞砸之后已经引起了贾似道极大的不满,范文虎现在正紧盯着天武军和两淮水师呢。
“恩恩怨怨,何时明了啊。”张世杰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身边的陆秀夫也是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这大宋,不是亡在外面敌人实在是太强大,而是亡在敌人大军压境,而自家人还在相互戒备上了!估计在贾似道心中,远方的蒙古一点儿都没有近处的江南西路有威胁!
蒙古毕竟还太遥远,但是江万里却是在卧榻之侧,作为一个并不算是枭雄的枭雄,贾似道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攘外必先安内,何其悲哉。”叶应武淡淡的说道,一个庞然大物的灭亡,永远都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里面。这个王朝再这样下去,就要被内耗干净了。四百年后,大明如是;六百年后,中国如是。
远处青山重重,近处大江浩浩。
沉默了良久,张世杰仿佛下定了决心,蓦然偏过头去看向叶应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关头,你我自当便宜从事,天武军和两淮水师在手,何必怕他!”
此言一出,叶应武只是淡淡一笑,而陆秀夫却是有如雷击,直直的愣在了江风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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