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希林陪着查尼打牌，两个人的牌局很是无聊。在没有恶魔帮助的情况下，希林的牌技一比吊糟。很快查尼失去了兴趣，把牌往桌上一摔。

　　清水变烈酒的把戏也玩够了。王子又陷入抑郁的情绪里，看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现在没有人监督，你可以去喝真正的烈酒。”希林很小声地提醒，“但是我不太建议，那玩意对身体不好。”

　　反正希林自己不爱喝。他还是个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嗜好。

　　“你这人真无聊。”查尼躺在床上，望了一会天花板。“希林洛斯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嗯，那么晚安，殿下。”希林欣然告退，离开王子的卧室，退到外面客厅里――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守在这。

　　希林也曾经向王子提出过，是不是找个人换班。他一直这样精神高度紧张地陪伴实在有点累。但查尼不同意。

　　查尼的控制欲深得舅妈的真传。希林归入他的麾下以后，就没有离开过王子的视线。

　　“我也困了。拉吉玛，你都不睡觉吗？”希林打了个哈欠。

　　恶魔坐在王子的书桌前，安静地望着窗外。他很安静，比撒耶坦那家伙好太多，如果吸血鬼必须和一个恶魔共同永生，希林宁可是他。

　　希林把拉吉玛归类到“好”的那种恶魔里。如果是撒耶坦在，一定会嘲笑自己浅薄、以貌取“魔”。

　　“我不用睡觉。我就坐在这里等天亮。”

　　“那不会很无聊吗……”希林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不会啊。我可以看星星，也可以偷看你的梦。”拉吉玛笑的样子很狡黠。

　　一想到做梦还会被偷窥，希林有点不自在。梦的内容又不受自己控制，没法保证自己不梦到离奇的景象。

　　“你要看点别的吗？比如说……书？”

　　查尼的许多书籍一起送来行宫里。书架上整齐地排列了他的珍藏。每一册都是精致的手抄本。王子很喜欢看书，开心的时候在看，不开心的时候也看。

　　希林是个文盲，能看懂个政令已经很吃力了。查尼那些书籍大多是古早文言文写的，希林一个字母都不认得，完全不知所云。

　　王子读书时候，偷窥他的内心能感受到他的愉悦。至于书中内容真的非常晦涩难懂，连脑子里的声音也那么拗口。

　　“书？好呀，我很喜欢。”拉吉玛又笑了。“我在占星师的阁楼里学习了几十种人类的文字，什么书我都能看。”

　　“几十种？天呐――”希林捂着脑门一阵头疼。

　　查尼应该也掌握了好几种文字。从他读的书能看出来。希林学了一门帝国官话已经用尽天赋点了。学好几门？开什么玩笑。

　　“学习人类的语言很有趣呢。学多了就能找到规律。人类成千上万种语言都是由几种古老的语系演变出来的。学习的时候可以互相借鉴。而且会发现人们思考的逻辑非常有趣。”

　　“别说了，我这就帮你找本书吧。”

　　恶魔的身体非常轻盈，可以无视指向地心的重力，轻易爬到书架顶上。他翘着二郎腿，兰花指扫视书架上的陈列……

　　“呦，王子殿下的藏书非常珍贵嘛……普洛科皮乌斯、撒路斯提乌斯、色诺芬、塔西陀、希罗多德……”

　　随便说吧，反正希林（和作者本人）都不知道那些是啥玩意。

　　“历史啊，小笨蛋。”

　　“历史？”

　　“帝王之胄，当然要通晓前朝的兴衰，以史为鉴嘛。”

　　“你也要看前朝兴衰吗？”希林随便摸了一本书。那些书上都蒙尘了。

　　“才不要。无聊。”恶魔又往下面看，一些厚重的书卷有多次翻看的痕迹。“你看这些书王子也很喜欢呢――”

　　“这是什么？”

　　“荷马史诗。”

　　“那不也是前朝兴衰吗？”

　　“不是。这个可有趣了，我们小姐也喜欢看。讲英雄、爱情还有冒险。”

　　“那给你看这本吧。”希林新手抽出一卷书。

　　“不要。再让我看看，查尼王子他还有什么藏书？”

　　看着看着恶魔又笑了。

　　“啊哈，我发现了。查尼王子喜欢哲学。”

　　“哲学又是什么？”

　　这个解释起来就非常困难了。拉吉玛想了老半天。

　　“那是一种，思考人、思考世界的意识。”

　　希林苦着脸：“你就说你想看点什么，我帮你拿下来。或者，干脆你自己来拿吧！”

　　“不行！帮我拿。我不能直接触碰人类世界的物品，至少要你摸过，我才能碰。”

　　经由希林的触碰，拉吉玛才能短暂触摸人类的物品。否则他必须时刻小心翼翼地，防止被人类的物品刺伤。

　　“嗯，好吧。但你快一点。”

　　“这些我都喜欢，小姐她也喜欢。《申辩篇》、《斐多篇》、《理想国》……”

　　“到底哪一本！”

　　“嗯，这本！啊，不……还是这本吧。嗯，决定了，就这本。”

　　恶魔终于下了决心。希林抽出一本小册子。看它被翻阅得纸页疏松，想必查尼王子最最喜欢了。

　　把这书放在查尼的案头，他一定也不会察觉。希林又坐在王子的书桌前，摆好书本，每页都帮拉吉玛摸一遍。

　　那本书很精致，还以为会有图画，翻开来一看全是字。密密麻麻地像蚂蚁爬。

　　“这到底是什么？”

　　恶魔指尖轻敲少年的额头，送来一段思绪。希林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行字的发音。

　　西文的特点，哪怕知道了读音，依旧不知所云。

　　“……”

　　希林站在一边，看到恶魔兴致脖脖地读书。

　　“拉吉玛，我没有摸过的东西，对你来说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不能碰呢？”

　　“就像是你做梦的时候，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想要摸，却又摸不到。等你触碰之后，会变得清晰起来。但清晰度不会维持太久。”

　　“每天都像在梦里一样，听起来真难受。那你干嘛不回地狱去？”

　　“地狱？我才不回去。反正有你在，你是我接触这个世界的媒介。”

　　“那从前呢？我没有出现的时候，你在占星台上，又是怎么生活的？”

　　“从前有从前的人啊……我不是可以触碰观星仪嘛！我还可以看书、看星空，偷窥小姐的梦……”

　　难以想象的寂寞和枯燥。不得不说，希林的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样寂寞无聊。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离群索居住在小帐篷里，有时睡不着，就透过帐篷的缝隙盯着星空凝望。

　　拉吉玛坐在查尼的椅子上欣然阅读。他的指尖可以轻轻拨弄书页，就好像一阵风吹开似的。恶魔的视力也很好，月光下就能看。

　　“晚安，我睡觉了。有空给我讲讲这书里的内容吧。”

　　希林爬回沙发和衣而卧。他毕竟有侍卫的任务在身，万一有情况还要及时跳出来。这些天都是将就着睡的。打了个哈欠，希林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次他累到没有做梦。昏昏沉沉地睡着，又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惊醒。

　　猛然坐起身，时间还是凌晨。这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卧室的蜡烛早已被风吹灭。

　　希林跑去时，拉吉玛仍旧坐在书桌前。但他的样子很邪恶，咧着嘴在笑，眼眸也闪着幽蓝色的光芒。

　　这是恶魔会相互低语的时间。

　　希林很不喜欢他这样样子，看来有必要把他从“好恶魔”的列表里剔出去。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希林冲进王子的卧室，发现查尼正在睡梦中痛苦地喘息，几乎要窒息了。

　　“查尼！醒醒，查尼！”

　　希林跳到床上，扶起查尼用力摇晃他。他还在睡梦里，浑身都是冷汗。牙关紧闭，手紧紧攥着被单。

　　“喂，醒醒啊，看着我！”

　　希林大喊着终于把他唤醒。查尼的情绪有些恍惚，还没从梦里走出来。战战兢兢看着希林。

　　“做噩梦了？”

　　查尼微弱地点头。希林闭上眼睛倾听王子的心声，只听到一层层歇斯底里的愤怒。查尼仍旧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看来他还是犯病了。

　　白天他可以克制怒火阻止发病。希林万万没想到查尼在梦里也能犯病。莫非梦境也触怒了他？

　　“我去拿药水给你喝。”他挣脱王子的手，去柜子里翻找，用最快的速度拿出药水送到查尼唇边。

　　“快喝吧。”

　　查尼的嘴唇抖得厉害。勉强喝下一大口。希林见他喝下去了才放心，又扶着他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安慰道：“现在没事了。你冷静一点，梦里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千万不要去想。”

　　查尼咬着嘴唇点头，他也在努力地克制。为了避免犯病，他需要放空脑子，集中精力看着眼前的夜色。

　　过了一刻钟，查尼的心绪平静下来，气喘有所改善。

　　“需要再喝一点吗？”

　　希林又把药瓶递给他，查尼又喝了一口。

　　扶着他休息了很久很久才有起色。他的样子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希林洛斯，你和那个舞娘的关系有多好，你对她了解有多少？”

　　查尼平静地发问。看来神志的确是恢复了许多。可他不会把新婚妻子的名字都忘了吧？

　　“我……是和她一见如故的好朋友（这么说会不会不大合适），我去年夏天才来到帝国的，但是感觉像认识她很久了一样。”

　　“哼，只比我早认识一个月吗？”

　　“是的。”

　　“……”查尼沉默了半晌。

　　“希林洛斯，和她相处，你有什么建议跟经验吗？”

　　希林眉头一皱。

　　“她是个很泼辣的人，争强好胜，有野心。但她也是个恨嫁的女人，都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才这么拼命……总之据我的了解是这样。”

　　“那你喜欢她吗？”

　　干嘛问这种问题！希林脸一红。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喜欢的是别的女人。”

　　查尼就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听了之后微微一笑，无视他的回答又问：“你为什么不娶她？”

　　“我、我可养不起这样的女人！”

　　“真好笑。可也没错。”查尼叹口气，“我梦见舅妈了。只要和她有关，无论什么事都能引得我毛病发作。”

　　“我只是想报复舅妈，让她生气而已。我根本没想过怎么和那个舞娘相处。”

　　这种话，但愿茜茜缇娅一辈子不要听到吧。

　　“结婚的感觉好奇怪。明明什么都变了，却没有任何变化。我甚至在梦里都不记得自己已经结婚了。”

　　“也许你需要适应新生活吧……多和她接触一下，她人还是很真诚的……”希林语无伦次地宽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查尼让希林将室内的蜡烛都点燃，自己信步走进书房。他需要喘口气，找本书看看。见到桌上摆着翻开的书本，他面露少许愠色。

　　“希林洛斯，你看我的书了？”

　　“没。是恶魔，恶魔看了你的书。”

　　“恶魔？这里有恶魔吗？”查尼指着空座位。

　　“有的，他正站在盆栽边上。”

　　查尼瞥一眼盆栽，冷笑了一声。一阵清风吹过，书页又翻开一页。

　　“我什么都看不到。”

　　“凡人都看不见恶魔的。”

　　“所以……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吗？”

　　希林点点头。

　　“哼。希林洛斯。”查尼冷笑一声，“你撒谎的水平跟我五六岁的时候差不多。”

　　原来查尼并不相信这话。希林不大理解。查尼分明都已经相信自己是吸血鬼了呀。

　　“知道这是什么书吗？”查尼拿起自己心爱的小册子。

　　“《会饮篇》。”那个词的读法希林还记得。

　　“哟，真令我吃惊。你也识字？”查尼有几分欣喜。

　　希林摇头。“是恶魔告诉我的。”

　　“那么他告诉你书里写的什么了吗？”

　　希林的脑子里涌进拉吉玛的长篇诵读，但他真的听不懂。

　　“没有。我并不知道里面写的都是什么。”

　　“真可惜。”查尼的欣喜很快成了落寞。“这是我最爱看的一本。儿时看历史看得头疼欲裂，偶然发现了这本才觉得有趣。想必古人也不喜欢那些长篇大论，偷偷夹了点私货在典籍里面。”

　　希林没读过，自然也体会不出这份感受。

　　“你应该去读点书，多认识几个字，对你有好处。”查尼扫兴地扔下那本书。“希林洛斯，我累了。”

　　天还没亮，查尼回去继续睡。希林则领命，退出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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