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回到城主府时, 秋渊还在睡。
因为秋渊难得安睡,一行人决定在原山城休息一天,翌日清晨再出发。
趁着秋渊入睡, 白沐非对沈烟说道:“可以单独谈一谈吗?”
沈烟:“……可以。”
两人一起去了城主府的后院,他们顺着蔓延的青石路并肩而行,一起进入凉亭。
沈烟坐在石椅上,白沐非背靠在凉亭柱上。
白沐非设立一层防窥界, 他看着沈烟, 思考着要说什么。
忽然, 沈烟用袖子颜面轻轻咳了几下,他的情况看起来并不是很好。
白沐非皱眉, “是那些服药者身上的毒素吗?”
沈烟点头。
白沐非道:“你为什么拥有治疗术?”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据我所知神殿有一座石碑, 得到神殿的认可后神职者的名字会出现在石碑上, 目前为止包含祭司大人在内,石碑上的名字应该只有三个,我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并没有你的名字。”
白沐非:“而且, 据我所知你从未进入过神殿,这样的你为什么会有治疗术?”
太荒唐了。
沈烟沉默。
白沐非继续说道:“在出行之前, 我一直将你当成是普通人,但是经过原山城……”
沈烟:“……这重要吗?”
白沐非:“啊?”
沈烟:“我为什么拥有治疗术,这重要吗?”
白沐非的声音忽然加大:“这当然重要!”
沈烟愣了一下, 不懂他拥有治疗术这一点哪里重要
仿佛是感觉到沈烟的迷惑,白沐非道:“沈烟公子你自觉点好吗?你并不普通, 从种种迹象来看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是下任祭司, 你难道不认为自己很重要吗?”
沈烟:“……”
白沐非:“从你能在小村庄祈福这一点就可以明确地肯定, 你不普通, 你注定要进入神殿。”
沈烟:“但是我不想进神殿。”更不想成为下任祭司。
白沐非:“这和你的想法没有关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是神选中的下任祭司。”
沈烟:“……”白沐非眉头微皱:“而且,之前你为什么不离开?”他没说的是,现在你就算想离开,大概也躲不掉。
沈烟一只手放在石桌上,眉眼低垂,是啊,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最开始是因为没有实力,走不掉,现在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司瑶等人,接下来……
最理想的情况是这种药物能够被克制,最糟糕的情况是老祭司和前世一样进行大型范围式治疗,与死亡只差一线之隔。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他就只能像前世一样为老祭司治疗。
白沐非见沈烟不回答,想想也就明白了,按照秋渊对沈烟的占有欲,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白沐非双唇微微开启,打算询问另一个问题,却听沈烟忽然反问他:“我告诉你,你就能解决吗?”
白沐非愣了一下,他第一时间从沈烟简单的一句话中寻找到了关键词,是否离开不是重点,重点是沈烟想要解决的问题,直觉告诉他这很重要,“无论是任何问题,只有你说出来才有可能解决。”
沈烟微仰头:“我想找到失踪的柳青他们。”
白沐非:“这是我们此行的目的,而且这也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解决的事情。”
白沐非这句话是对的,沈烟还没有自大的认为这是他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他又道:“还有啊,”他轻声叹息,“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治疗原山城的人呢?”
白沐非:“……”他忍住没有说出是因为你那可笑的善良。
哪怕明知原山城的人无辜,但是他并不认可沈烟的行为,像司瑶他们一样假装看不到不好吗?
沈烟道:“我想知道,他们服用的药物副作用,我的身体的承受度在哪里。”
白沐非:“疯了吗?你用自己的身体进行测试?”
不等沈烟回答,他又道:“只要你是祭司继任者,你就有责任保护好自己,这是你的义务。”
沈烟:“可是,祭司大人也没做到啊。”
白沐非:“……祭司大人?”
沈烟深吸一口气,回忆到前世那一幕他的眼眶有些湿,他道:“我做了一场梦,梦里祭司大人在神殿进行了一场以主城为中心延伸至周边几座大城市的大型治疗术。”
白沐非:“……”
沈烟:“那一场大型治疗术后,祭司大人倒下了。”
白沐非皱眉,按照神殿正常的流程,在确立准祭司后需要培养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之后根据流程一一转交权利,当顺利将祭司职能转移给信任祭司后,前一任祭司才会结束生命。然而按照沈烟的说法,短短几个月又或者几年的时间,下一任祭司不可能成功培养出来。
白沐非听沈烟说道:“如果能阻止祭司大人进行大型范围治疗术这是最好的,如果无法阻止,我想为祭司大人治疗。”
白沐非道:“神殿规则明确,哪怕你拥有治疗术,你的治疗术也无法为祭司大人治疗,你的这种想法很可笑。”
祭司是最强大的存在,没有任何人能够比拟,他是鸾凤国的守护神。
沈烟眉眼低垂,没说话。
白沐非:“而且,我认为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白沐非:“先不说你的梦只是一场梦,即便你的梦是现实,你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将药物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和其他的神职者不一样,你拥有治疗术这一点就代表着你的特殊,你是有可能继任下任祭司之位的人,所以你的命比任何人都重要。”
沈烟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握紧成拳,没说话。
白沐非道:“关于这些药物我虽知道得不多,不过我会请求陛下回收这些药物的,不管如何事情不会变得像你梦里一般糟糕,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你不是祭司也没有预知能力,所以你的梦不可能成真。”
沈烟双瞳微眯,他想,真是这样就好了。
白沐非顿了下,又道:“你已经不适合再假扮为神伺了。”太危险了。
沈烟道:“……不行。”
白沐非:“我认为,现在的你很重要。”
沈烟:“可是我扮为神伺,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探知消息。”
白沐非深深看了沈烟一眼,说道:“我会找到新的人扮演神伺的。”
沈烟:“那就等你找到之后再说。”
白沐非:“……”
沈烟站起身,轻声道了一声“我先走了”,他走出凉亭,临走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告诉殿下。”
白沐非:“……好。”
白沐非悄悄跟在沈烟身后不远处,确认沈烟回到房间后,他走出了城主府。
白沐非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这些人都不适合穿神伺服。
直到现在,他已经有了预感,不是神职者就不会适合神伺服。
正常来说初入神殿的祭司继任者本应该穿着神伺服,然而他们进入神殿后穿的是准祭司服饰。
过去,白沐非认为祭司继任者服饰是神殿重视他们的表现,但是,实际上应该是不适合吧。
白沐非猜测,祭司继任者服饰会出现,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他们一开始无法驾驭神伺服。
白沐非在街道上走了许久,不知不觉他再次走到了原山城神殿。
神殿入口一些人进进出出,这座城市的人比起其他城市的人更加信仰神。
白沐非迈开脚步进入神殿,神殿内破碎的神像已经被处理好,神像前的蒲团上诸多人虔诚跪拜。
白沐非站立于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进进出出的人。
忽然,一位幼童抓住了白沐非的衣袍一角,嫩声询问:“大哥哥,你不跪吗?”
白沐非低头看向面前的小孩,看起来三四岁的模样,皮肤白皙,两颊胖嘟嘟,容貌玉雪可爱,气质很特别。
看到这个孩子的一瞬间,白沐非的脑海中闪过了两个字――通灵。
总有些孩子的感知力天生特别,这一类的小孩普遍会被送入神殿。
白沐非蹲下身,与小孩纯净的双瞳对视:“你认为哥哥要求什么?”
小孩茫茫然然,“我不知道呀,但是感觉哥哥很烦恼的样子,有烦恼自然要说给神听,神如果听到了就会解决哥哥的烦恼。”
白沐非:“……那么小朋友,你所求为何?”
小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掰着手指头羞赧道:“我,我求得有些多,求我能够成为战斗师。”
白沐非直觉,面前的这个孩子是无法成为战斗师的。
小孩掰开第二根手指头:“求爹变得更强,娘变得更美,爹娘赚得银钱越来越多。”
听着小孩的童言稚语他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他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头发。
小孩继续掰开第五根手指头:“还求我能平安长大。”
白沐非道:“你自是能平安长大的。”
小孩眨眨眼,一本正经道:“我之前感觉,我不能的。”
白沐非:“……不能?”
小孩两只小手拍了拍自己胖嘟嘟的小脸,一双如墨的双瞳流光闪烁充满了光彩:“但是,不久前一位戴着斗笠的神伺哥哥进入神殿后,我感觉我好像可以平安长大了!”他两根小胖手指戳了戳脸颊,模样可爱极了,“第一次,我感觉到了神的守护。”
白沐非:“……是吗?”
小孩一双漂亮的眸子弯成月牙状:“大哥哥,虔诚祈愿的话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成哦。”
白沐非笑笑。
小孩没再与白沐非说话,他迈开小短腿走向蒲团,明明小小的一团,却井然有序地燃香下跪,身板虽小,动作却标准地跪下祈愿。
半晌后,小孩对一位秀美的女子伸出两只小手,女子眉眼温柔地抱起小孩,她的手微微颤抖,抱着孩子的力道却很紧。
小孩在女子脸颊上吻了吻,女子面上的笑容加深,也在小孩的脸颊上吻了吻。
女子抱着小孩走出了神殿。
在小孩离开神殿后,白沐非听到了两位妇人压低声音的交谈。
两位妇人说,几个时辰之前,这个孩子看起来死气沉沉,他的父母对他说话他从来不回应。
本以为这个孩子是傻的,不过,但凡他对任何人说出的每一句话总是至关重要,这座城市许多人因他简单的几句言语逢凶化吉。
这个孩子是好的,但是他没有独属于孩童的天真,他明明还小,却不让任何人抱他,他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
不哭不笑不闹,他们以为这孩子一生都会这样,明明活着却充满了死期。
但是几个时辰前,这个孩子忽然就变了。
听说啊,这孩子忽然跑去找了母亲伸手就是求抱抱。
…………
……
那之后,两位妇人再说什么白沐非就不知道了。
白沐非脑海中一遍遍闪过小孩不久前对他说的话,他说――
求我能平安长大。
我不能的。
两位妇人说,这个孩子在此之前不哭不笑不闹,甚至不让至亲抱,不是不想,而是预感自己注定活不久。没有过于亲近的关系,就不会痛苦。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痛苦,他虽然小,却清楚地明白如果他哪一天不在了,他的父母会伤心。
直到这一刻,白沐非想他应该能够理解沈烟会为原山城祈愿的原因了。
这座城市有坏人,却有更多为生存而努力的人,一如那年幼的孩童。
怎么可能不管?
如何不管?
这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不管的话,这些人又将如何?
尤其是神职者,他们的感知比任何人都敏锐,从沈烟踏入原山城的那一瞬间,大概……
就感知到了他们的悲哀。
他怎么可能真正放得下?
-
秋渊睡了许久。
一开始秋渊睡得很好,长达几个月的疼痛得到减缓,这让他久违地睡了一场好觉,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做梦了。
梦里他枕在秋岚的腿上,秋岚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发,眉眼温柔。
他仅仅握住秋岚的衣角,却始终抓不住他。
他死了。
那之后不久,他握着母亲的衣角,就好像要抓住秋岚一般,他也试着抓住女子的衣角。
她还年轻,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缠绵病榻,他哭着对他说,他去找祭司大人。
女子握住了他的手,她声音虚弱,语气却是惯有的温柔,祭司大人是很厉害,却也不是万能的。
生老病死是天命,祭司大人也不能阻拦。
她说,比起秋岚,其实她最对不起的是他,在他出生起她虽想抱他哄他,但是只要接近他,她就会想到另一个孩子。
她认为,她对他亲近,就是对秋岚的不公平。
虽不是刻意,她疏远了秋渊却是事实,不是不爱,只是心中有愧。
不分轻重,无论秋岚又或者是秋渊,他们都是她的孩子,她一样爱。
她说,她错了,她明明可以给秋渊更多的爱,她却没有这么做,她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如今悔悟过来却已经太晚了。
她就这样走了。
那时秋渊感觉全天下只剩下了自己,而他生命中唯一的意外是沈烟。
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会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治疗他身上所有的伤,他将他放在了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他也死了。
秋渊陡然睁开双瞳,他全身血液沸腾,灰色沙尘四处弥漫,半空中水滴凝聚,火焰成形,室内诸多饰品寸寸破碎。
门外传入惨叫声,一群人惊慌逃窜,秋渊目光一转,充血的双瞳看到了戴着面具睡在地铺上的沈烟。
沈烟坐起身,双瞳四处扫了一眼,目前室内完好的地方只有他和秋渊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从被风刃破坏的门口向外看去一片狼藉,不远处的房屋塌陷,能够看到从各处慌张逃亡的人。
沈烟收回目光,看向秋渊。
两人目光相对,秋渊心知沈烟不喜欢他的暴行,他有些心虚,声音不自觉小声:“我不是故意的。”
“……”沈烟并没有做答。
秋渊双唇微微开启,他想对沈烟说,他只是做了一场梦受到了惊吓,所以才没能控制住自己。
做梦?
做了什么梦?
秋渊只记得这是一场糟糕的梦,然而是什么梦他却不记得了。
只是,那种疼痛刻骨铭心。
沈烟目光冰冷地看着秋渊。
秋渊低垂下头,不敢回视沈烟,他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沈烟:“……”
原山城主得到消息,立刻为两人换了房间,秋渊强行黏在沈烟身边不肯和他分开。
天微微亮后,几人带上备好的干粮离开了原山城,朝下一个目的地行去。
与此同时,柳青神伺的名字不胫而走。
离开原山城后,一行人行山路。
白沐非看向秋渊道:“殿下,不知是否是错觉,感觉短短几日自您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越来越强,要对几招吗?”
秋渊目光淡漠地看了白沐非一眼,没说话。
鸾凤国五位殿下中实力最强的是秋岚,其次是大殿下秋羽,而秋渊一直都是除了残暴的性格外其他方面平平无奇的存在。
简单点说,众人对秋渊的认知一直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白沐非比秋渊年长六岁,他对秋渊的认知和绝大多数人是一样的,但是今日的秋渊身上散发而出的气息让他感到心惊。
白沐非向秋渊发出战斗邀请只是单纯地想了解秋渊的真实实力而已,直到这个时候他心里还在想,对战时他要用几成实力?
秋渊是皇子,对战时他要给他留几分颜面?尤其是在秋渊喜欢的人就在眼前的情况下。
秋渊喜欢沈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白沐非看了眼沈烟。
秋渊原本并没有打算接受白沐非的挑战,他认为没有必要,但是当白沐非看向沈烟时……
秋渊道:“好。”
秋渊想让沈烟知道,除了一身糟糕的缺点外他其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虽比不上秋岚,但是他的实力应该还可以。
沈烟与五位护卫向后退,给秋渊与白沐非留下战斗的空间。
白沐非道:“三殿下,得罪了。”
秋渊目光冰冷,不说话。
白沐非想好了,他就用六分实力,三殿下能否赢全看天命。
战斗开始了。
铺天盖地的攻击迎面袭来,白沐非设立的一道道防御屏障被破碎,灰色沙尘席卷天地吞没了所有。
在一片漆黑中,白沐非听到秋渊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输了。
灰色沙尘消失,白沐非从暗无天日的黑暗中重新看到了阳光。
秋渊道:“你好弱。”
秋渊走向沈烟,徒留面上表情一言难尽的白沐非。
被称之为鸾凤国数百年难能一见的天才战斗师白沐非心情复杂,哪怕他并没有用全力,输了就是输了,再多的借口都是挣扎。
看着秋渊的背影,白沐非总感觉他看到了另一个秋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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