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万霖生来力气大,在他哥根奴儿与丑姑的战争里,起先是丑姑欺负他哥,后来他加入进去开始反击,每次都把丑姑打哭了。
六岁前一直是他俩赢的,后来丑姑就学会了用药,那之后的日子就不过好了吖。
甭说他招惹不起丑姑,有一次他闯了祸,他爹作势要打,他刚扯着嗓子嚎了两声,七岁的丑姑便从隔壁院子蹦过来,把他爹药倒了。
垂杨柳上一声啊哈哈,佘万霖便立刻打了个寒颤,想起后果是真的怕了。
众人举目去看,半晌,几个表情扭曲,脑袋肿胀如猪的各色江湖人士,被人从树上一个个抛了下来。这些人都睁着眼,体却如木桩,动都不能动。
佘万霖呲呲牙,手下破碴片比脖子比的更加坚定卖力,又看这些人被抛下来,他好奇,就语气飘忽的问:“那,那是谁啊?”
众人错愕,觉着这小贵人脑袋有些不对劲儿,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是该问那树上的的?
一阵风吹动柳岸,树叶里又传来小姑娘有些气恼的声音道:“他们自称什么河东八霸!”
这姑娘声音极好听的,有少年牙咬秋瓜的利索劲儿,只声线里还残存一丝娇憨,便暴露了也不算大的年纪。
佘万霖困惑:“河东粑粑?”
水先生感觉树上那人没有恶意,到底放下心来。
她这才笑道:“什么八霸!不过是这几个家伙给自己的诨号而已,这就是一群水鬼,外面叫他们河东八匪,他们也不是陆地匪,是吃水里饭的,就来往在前面一段狭江祸害人,专潜入水底凿船害人命,该吃断头饭的一群歹人。”
说到此,水先生困惑道:“却为何在这儿?”
佘万霖想想,后背擦着舱板走到另外一面,露半头语气色厉内荏道:“问,问你呢?”
柳树枝条摆动,那小姑娘便有些气恼道:“你,你丢了,我都急死了!就着急雇个船找你,谁知遇到这一群坏人,他们要害我呢……”
佘万霖手里的碴片坠地,这会子也不装了,也不折腾了,竟是满面的气急败坏,先是双手叉腰,接着原地转了几圈,虚指那树想训,不敢也舍不得。
他跟哥哥弟弟们其实一直是让着丑姑的,也不止是丑姑,只要是家里的女孩子他们都让着。
可从头至尾打架的,也就丑姑一个。
姐妹们不跟他们玩耍了,她们喜欢去燕京,去小仙苑,去街上的首饰铺子……只有丑姑始终如一,招惹急眼了,该把他打成猪头,那就是个整猪头。
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挨揍,还总爱逗丑姑,反正,打小就是几天不见想的哭,见面没一会就开打……
出来几天了,他想起家里是忐忑心虚,可想起丑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着心口疼,现下气的又有些疼了。
佘万霖长长吸气,捂着心口骂到:“你怎么不上天去?”
那树上习惯反驳:“你去么?”
你去我就去,就跟现在一样。
“你想气死我么!!”
树上不还嘴了,众人也不说话了,就齐齐默看这对古怪人。
百如意低头笑,又忍住扭脸看船边的倒霉鱼,这可怜的又晕上来了。
好半天儿,佘万霖才忍着脾气道:“你看,你看,每次都这样,一说你就不吭气,一说你就不吭气……你,你是要急死我么?”
那树上的显然是犯了脾气,就干巴巴来了一句:“啊哈哈!”
“看!”
佘万霖气急败坏的指着那边跟百如意告状:“哥~看!她没理了,她就这样,他……”
百如意并不给他面子,张嘴讥讽:“这次是你没理。”
对噢,这次是自己没理。
佘万霖脸上涨红起来,旁人不知道咋回事,家里人一想都会知道,他是故意让人掳走的。
那可是泉后街,凭他的本事,便是打不过,喊喊人的本事也是有的。
心里胆怯,才要找点乱七八糟的理由应付过去,远处隐隐约约却传来一阵郎中走街串巷的串铃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众人总算看到了来人。
来人有二,十分古怪,草鞋,短衣,长绑腿,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一身长两丈宛若巨塔,一身高一丈腰细如碗口,一眼若铜铃双唇肥厚,一双颊凹陷面相刻薄。
一样的拿着郎中串铃摇晃,只那瘦的手里打着郎中幡,上书包治半百病,而那个铁塔,却背着一个硕大的药柜,手里提着一个乖巧的药锄,其实不也不是那锄小,只这巨人过分壮硕,便什么到他面前也是个乖巧。
引人瞩目的是,这二人鬓角都插着一枝槐花。
看清楚来人,年青一代还了了,可船上的载师,小宰,丁玉门,甚至老万显见是认识的,便是不认识~也是知道这二人的。
白石山曾经的一代名医,宗门骄傲弟子,曾称为白石四景,后被牵连入了九思堂大牢,一直关押到苏白鲤顶罪,再出来,就剩了这二景。
巨的这位名叫石泉,瘦的这个名叫石山。
这二人功夫如白石山历代先人,必是一般的,可自打苏白鲤没了,这些年人家也是天下行医活人无数,也不知多少隐士大能欠过人家的人情。
是很不能被招惹那一类人。
谁敢保证自己不生病?
如此,水先生站起来,对着岸边很尊重的施礼,岸上那枯瘦的并不搭理她,却走到大柳树下,语气轻柔着哄道:“小姑姑,这树上高,您可小心着点。”
树上的姑娘对他倒是有耐心的,便与树下的瘦子认真解释道:“大山侄儿,我,我不下去。”
瘦子石山吸气,强扯出笑脸问:“为什么呀?”
那姑娘有些不好意思,便期期艾艾,有些委屈说:“行李~掉江水里了,这几日赶路,也,也没有梳头。”
这种出人意料的回答令船上船下人齐齐错愕,而佘万霖,百如意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佘万霖先是想笑,接着习惯摸袖子,才发现自己那个装了木梳子,发绳儿的布包早就被人拿走了。
他这才脸色变变,有些抱歉的对水先生说:“劳烦您,若有篦梳且借来一用,发绳也要用两根的。”
整个泉后街都清楚,老成家两口子不成样儿,这一对是医痴,本不该成家立业,偏他们孩子都有了,却不会做爹娘。
人家琢磨起行当事儿那是什么都顾不得的,可恨他家还不找个婢仆,就把丑姑养的整日子披头散发,如风般来去。
亲卫巷俩乞丐,佘万霖这是个假的,丑姑就是个真丐。
她饿了会跳墙头,不是跳老孟家,就是老陈家,如果这两家没人,她就继续翻找,总有一户能管她吃喝,倒也是没受过罪,还活的蛮好的。
她衣裳破了小了,自有老刀的婶婶们给她预备着,只是这头发,这丫头狂野,跑出去你也逮不住,实在没办法,佘万霖继学会讨饭之后,又学会扎头发。
当然,他也只给丑姑扎。
水先生闻听小贵人要梳子,再看看那边树梢,眼神就如水般温柔起来,她笑着点头,返身从内抱出一个小木匣子,递给佘万霖道:“小贵人莫要嫌弃,这一套无人使唤过,就只有一点儿头油,还有几根发绳儿,颜色也不是很好。”
佘万霖接过木匣子道谢:“不嫌弃,不嫌弃。”
谢完他对百如意道:“哥,你送我过去。”
百如意看他装样,却也不揭穿,正要拉住他胳膊往岸上去,却听身后小宰笑道:“小贵人,您~还是船上呆着吧!”
气氛瞬间凝结,大家一起看向楼船。
小宰眼神里带着不容违抗,语气却客气的对佘万霖解释:“您若是乱跑,就怕连累这些人伤及性命了。”
说完他看江岸,又对瘦子石山说:“老夫当年跟你们白石山也有些渊源,你们小姑姑既是远客,却也不是外人,不若与我们小贵人一起来船上呆一段时日?”
佘万霖眼神一变,也威严起来,看着小宰道:“她不去!”
百如意也是双眼露出厉色,瞪着船上问:“老先生这是何意?”
四苦合掌:“阿弥陀佛,老先生麻烦已然很多了。”
又何苦得罪白石山的小姑姑?
小宰无奈,耐心解释道:“几位误会,这位姑娘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老夫保证,绝不会出手拦阻。咱们这次请小贵人回家做客,也实在是无奈之举,绝不会伤其性命的。
只他身份不凡,各处朋友便有些忌惮,咱更不想连累谁,便只与水上的朋友通了消息,这岸上么~就没有打过招呼,若是小贵人上岸,老夫出来带的人手不够,就怕眼瞎心蠢的伤到小贵人,到时就真不好交代了……”
水先生却在一边忽插言道:“小宰这话说的没意思了~!不就是你家那点子事情么?你何苦一副这样的嘴脸?当日娘娘第一次下百泉山与玥贡山的对上,却为着什么?如今又出江湖令,又为着什么,不就是想保全三江两岸这点香火吗?”
小宰认真解释:“老夫心里并无恶意。”
水先生胸腔起伏,大声道:“从你把他从庆丰带走,就没退路了!这与当初有何区别,大家日子才刚刚好些,怎么又这样?
那会子朝廷要立规矩,弄出个九思堂,起斗台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收拾咱们么?可咱这些粗人有什么恶意?咱不喜欢看万民休息么?那人死绝了又要江湖作甚?
那年,真是庞图一路走便一路血,死的那些图什么?不就是死给朝廷看,想让他们知道,这江湖上也不尽是鲁莽人,小宰,十年前的那场祸事~再不敢有了!”
小宰面无表情的看着江水。
水先生看他无动于衷,便越说越气:“如今又是这样了,当日娘娘独斗玥贡山,才换来几年江湖安宁,继而你们九州域就走了玥贡山老路,又拖累了多少江湖儿女没了性命。
咱们这些人就愿意担惊受怕么?谁不想要个安稳日子,自娘娘出隐下山,百泉山下几百里水岸,吃水上饭的才免了供奉盘剥,只交平民税便能活下去了,那时老身就想,咱们这些混江湖的,在人世到底是行侠的还是作恶的?
您今日只说跟水上朋友通了消息,可咱们这些吃水上饭的答应了么?没有!老先生难不成要绝我三江水脉,灭我三江水道功家满门么!?”
水先生死盯着小宰,小宰仰头看天。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丁玉门不想忍耐,便走出来问水先生道:“难不成,我们九州域就活该断了传承?那些闯祸的也死了,朝廷该剿灭也剿灭了,我们在山里本是不知道的……
后知道了,当日小宰却说,即他们错了便活该赔命去,膳夫不贤德,便寻新的有德膳夫,可咱们求了十年,银子花了多少,几代家业抛舍出去,可谁理咱们?咱就想要膳夫一句话,可朝廷怎么做的……我们又当如何!啊?”
众人皆静,小宰看看水先生,又看看四苦,微微颔首后走开。
佘万霖并不搭理周遭,他看手里的妆箱,又看岸上的垂杨柳,等到那些乏人不吵架了,他这才笑着说:“那我过不去了,你过来。”
那树上的姑娘就说:“好。”
她喊了石泉,背着药柜的巨人就缓缓来到树下站好,没多久,众人先是看到一发型凌乱,穿着也是十分狼狈的小姑娘踏着巨人肩膀下树,又坐在了巨人肩膀上。
待巨人转身对向江心,众人便齐齐惊艳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不爱美的小姑娘,也从来没见过活的这般粗糙的美姑娘。
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去夸赞这位,人家脸就那般白,发就那般乌,眼就那般亮,眉就那般秀……最最难得是,这姑娘眼神里露出的那种干净气韵,真是天然又自在。
佘万霖看着丑姑,看她身上那身皱皱巴巴的衣裳,看她小脸满面泥灰,可眼睛里却全心全意都是自己,他就高兴极了,说:“丑丑,过来我给你收拾下头发。”
丑姑点点头,拍着石泉的脑袋顶说:“过去,过去。”
百如意机灵,便一拍额头,回头瞪了佘万霖一眼,弯腰抱起踏板送到对岸……
几息之后,那楼船回到江心继续不急不缓的前行。
十几丈外跟着一条红色大花船,巨人坐在船尾双手抱盆认真吃饭,而船头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围桌边的人就有些古怪了。
一半面仙,一红衣老太太,一和尚,一刻薄鬼,总而言之都不像好人。
而楼船甲板上,当地一块软席,洗干净换了衣裳的丑姑乖乖的坐着,佘万霖坐在小墩上正一梳一梳的在给她顺发。
小宰与载师回到底舱,老方不敢到前面来,便只有丁玉门陪坐在一边被这小贵人指派。
一会子让他拿果子给这小姑娘吃,一会子让他去底舱寻厨子,给小姑娘烹河鲜吃……丁玉门又被打发着去要头油,佘万霖才低声问:“丑丑?你是自己出来的。”
丑姑双手抱着妆箱,抬眼看看远处说:“起先是的,路上就遇到你娘了。”
佘万霖直接揪下人家姑娘好几根头发,丑姑心里虚,便忍了说:“……婶婶说你既出来了,就跟着他们好好四处看看,反正凤齐州很远呢,这一路你能看到很多人的……一辈子~也许你就出来这一次,我就想~那你是一次,那我肯定也是一次,对吧?安安?”
佘万霖吸气点头:“恩,那你要小心些。”
丑姑很直白道:“不怕,石泉他们背了一柜子药出来呢。”
佘万霖心里有些气,伸手便在她后脑勺拍了一下,丑姑耐揍,有短便不敢反抗,只得喊一声哎呦。
佘万霖生气,也不哄她,就一下一下的继续梳。
没多久,丁玉门抱着半罐子头油回来,脸上一言难尽的把罐子放在席子上,又跪坐着看这对小人,竟老夫老妻一般的行事。
水域越来越宽,几只水鸟站立在桅杆之上,佘万霖已经把魔女打结的头发顺溜好,还给她扎了个黑黑的大辫子。
“呵~。”
丁先生没忍住,到底低头笑了起来。
这对小人闻言一起看向他,眼神是一模一样看傻子的样儿,就是梳个头发,你笑什么?
将拳头抵住嘴唇,丁先生笑了一会才好奇的问:“两位小贵人,你们这是?往后要在一起的?”
佘万霖没有反应,丑姑对此事却是很执着的,她使劲点头,很认真的告诉丁玉门:“而后~死了!必也要埋在一起。”
丁先生满眼满面的震惊,他也是活了好大的岁数,可是命里从无一个这样的女子,会毫无顾忌的对旁人说,我与这人要在一起,死了也要埋一起。
也不知他想到何处,一时间竟愣住了。
佘万霖笑了起来,用力把发绳绑好,拍拍丑姑的肩膀。
丑姑也不是不会梳头,她就是折腾不好,自己抓出来的发髻,不是歪的难看,便是大小不一,发辫也是如此,每次梳好总能富裕出一缕出来。
后来就是,每天清早起来,佘万霖拿个破碗要饭,身边墙头站着一个小姑娘,举着梳子挨个寻遍宅子,看谁家婶婶起床了?
佘万霖天资聪慧,打小举一反三,不就是个梳头发么,他看一次就会了,再后来,偶尔婶婶们都没有起,丑姑起的太早找不到人抓头发,他就接过这个事儿,开始帮丑姑绑头发。
有一次张婉如给丑姑抓头发的时候,就玩笑说,哎呀,往后安儿娶了媳妇儿,就再也不能给丑姑梳头了。
那一年,丑姑与安儿都将将六岁,小小的成小鲤回到家,炕是冷的,锅是空的,爹娘入山采药,城里做郎中的大侄儿倒是多,可她谁家也不想去。
于是她爬墙到隔壁,吃了婶婶预备的饭食,夜里还跟安安一个炕头,待半夜,他就钻了安儿的被窝,很认真的对他说:“安安,以后咱俩拜堂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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