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柴烘烤的小火炉,炉上铺着铜篦帘,一排切好的羊肉片在篦上曲卷,发出滋滋肉香。
肉是霍七茜从城外带来的,有个五六斤的样儿,她大方就给黄新娘切了半斤,又弄了半斤出来与钱大姑烤着吃,就把朱婆子气死了。
人钱大姑是个省吃俭用的,她倒是不馋,却是一见霍七茜便意外的投缘,便允许她坐在自己身边,于廊下喝酒烤肉,捎带说说闲话解闷儿。
其实也说不出什么话题来,钱大姑便问霍七茜:“妹纸家里几个孩子了?”
霍七茜拿筷子翻了一下肉面笑说:“六个,烦人死了,见不得我一会好。”
这就很让人羡慕了,钱大姑上下打量霍七茜,还小心翼翼探听:“这是都养活住了?”
便是镇上一等人家,声五个能立住三个都是人丁旺盛了,这妹儿有大福啊。
霍七茜笑:“是呀,都坐住了。”
这下是真的羡慕了,钱大姑拿起粗碗,恶狠狠喝了一口酒,甭看她是个道姑打扮,事实上道家的事情她是一概不知,这个龙母庙就是人家的地盘,自然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放下酒碗,钱大姑又吃了两块肉才说:“那可真好!那,几个小子?几个丫头?”
霍七茜也抿了一口酒,南边雨水湿冷,御御寒气才说:“五个儿一个丫头,我这丫头是最小的,也乖巧,最得我跟我男人的意,至于上面几个,哎呦,淘气起来有时候都想弄死他们。”
钱大姑听她言语当中对女儿不遮掩的喜欢,便笑的更加真诚道:“那你家可以了,对姑娘这般好,可比我们这里强多了。”
她都说到这里,霍七茜便问:“我说他大姑,我也算是走过些远路的,咱大梁朝从上到下,我还头回遇到落凤镇这样的地方,这般不把女子当回事,就不怕断子绝孙?这些怪规矩是咋兴起来的?”
霍七茜一句话,倒是把钱大姑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她想了半天才说:“我们这儿,其实从前也是挺好的,几十年前姑娘虽然不受重视,也至多一句给旁人家养活的也就完事儿了……”她笑笑,也夹了一块肉吃:
“可是后来,姑娘们就倒霉了。”
霍七茜搬住自己的腿儿,尽量盘稳当点才问:“那后来是啥时候啊?”
身后窗棂被支开,钱大姑仰脸笑笑:“对喽,放放烟气儿。”
屋里传出笑声,银铃儿一般好听。
又哪里是放烟气,是想听钱大姑说闲话了。
钱大姑有着跟那张刻薄脸不一样的慈爱,她拿起筷子夹了肉,往窗户缝隙塞了两回,那里面吃了,就说谢谢姑奶奶。
屋里有个朱婆子,看肉片跟看自己的肉一般,谁爱看她。
钱大姑回来,就去看霍七茜的眼色,霍七茜却添了新肉鼓励她:“再考些与她们,这才给了几口。”
钱大姑就笑了:“你倒是个舍得的。”
霍七茜失笑:“这就舍得了?几片肉。”
钱大姑却摇头道:“几片肉,这些丫头在家里存身十几年,你问她们吃过几回?往日在家多吃一口都要看亲人脸色的。”
看着篦帘上的肉熟了,霍七茜就夹了半碗递给钱大姑,歪歪指指屋里。
钱大姑却不给了:“你吃吧,人不能每个足尽。”
霍七茜闻言也不强迫,就笑笑说:“那行,咱继续说你们这里的事儿。”
钱大姑盘腿坐回矮塌:“这里能有什么事儿,寡淡寡情的地儿……那是多久的事儿了,还是前朝,那会子我就几岁的模样,我们落凤镇便回来个养老的岑老爷,岑老爷那会在燕京当官,说是官儿挺大,可我如今想来,能说出那种话的,至多就是个芝麻绿豆,他燕京呆不住了,才回来老家吓唬人来了。”
钱大姑说着,想吸烟袋,就灌了一些烟丝对着明火吧嗒几口,喷出一口烟才说:“落凤镇不过几里的穷地方,周围连个平坦庄稼地都少有,那还是我爷说的,老岑家吸了一镇子灵气儿就养出一个京官儿,人家见过大世面,自然他说什么咱们这些泥腿子就信了什么。”
她吧嗒吧嗒的啄那口早就没了火星的烟儿,就像吮黄连一般。
霍七茜看她难过,就小心探问:“他说啥了?”
钱大姑冷哼,提起烟袋锅在矮塌低下磕打几下说:“哼,能说啥,混账下地狱的话呗!什么乾坤里面分男女,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什么阴阳里面阳面是爷们,阴面是娘们,什么小人跟女子都不是东西,祸水呀,小肚鸡肠易被引诱不检点呀,这都是人家随时要说的话,他做过官,乡党就信他,以为燕京里都这样。
那位老爷家里有钱儿,他家就开了咱镇上最大的几处买卖,他不愿意女子入他家的铺子,可是谁能想到……他没几年死了,这就成了落凤镇的规矩了?从此这镇上的女子就倒了霉喽。”
霍七茜莫名就想起一句话,是谁说的,哦,家里的阿奶。
好像是上辈子说的。
阿奶说一样书千人读,好人学出好,坏人学出坏,灵人看出个前程,愚货就看出几个大墨团子,这些都不怕,就怕那等蠢物瞎读,这就坑无数人了。
钱大姑动了心事儿,难免多喝几口,偏巧这老方几人买的是老酒,她便有些上了头,最后声音虚飘飘对霍七茜说:“妹儿,老姐姐跟你说,我吖……坐过牢。”
霍七茜吓一跳:“您呀?”
钱大姑点头:“啊,就是我,那年我刚上神,这庙里香火特别好,人家都找我合婚来,我就说,本地姑娘不能嫁本地,不然就是个死!后来被人告了……就给我锁到县里,判了我妖言惑众,先是挨了二十板子,还说要秋后斩了我……”
钱大姑想起心里伤心事儿,清水鼻涕倒是比眼泪先出来,她举起手抹了一下:“我本以为真的就要死了,那会子还后悔来着,说我散这个好心作甚?到底儿女还小呢,可没俩月我就被悄悄放了……这事儿就是你们外地人不知道,我们镇上是都知道的,亏得我是个师婆,不然也得沉了我。”
她举起手对大殿拜了几下,回头贴着霍七茜耳朵嘀咕道:“瞧瞧,人还不如泥疙瘩。”
霍七茜噗哧就笑了。
篦帘上已经没有了吃食,霍七茜便把帘子摘下,又往里添了新柴,火势一下子旺盛起来,钱大姑就伸出手在上面借暖和。
半天儿身后窗棂有小丫头问:“姑奶奶,那后来呢?”
钱大姑淡淡:“后来,对,还有个后来呢,后来我才知道,我进去了,镇上便有三户欢天喜地的把闺女嫁到家门口……那年也不知道咋搞的,没几日,三个新娘子就都找了绳子寻了歪脖树一起吊死了。”
霍七茜手里的干柴落在了地面上,身后屋里也传出小小的惊呼。
钱大姑扶墙站起,抬手扣住窗对里面呵斥了句:“不大点孩子,啥也听,赶紧借着热乎躺下,没得贵人奶奶夜里还给你们贴补炭火钱儿的,听到没?”
屋里传出几声不甘愿:“听到了,姑奶奶,我们这就睡了。”
钱大姑笑着坐回,低声在霍七茜耳边说:“就这么大的地方,出来进去都粘拐弯亲戚的。”
一阵风带起雨水,零星的浇在炉面却把火焰喷的更高了。
天提前就黑了。
点燃油灯,借着模糊明儿,钱大姑就看着龙母娘娘大殿的方向说:“我出来养了几月才好利索,后来……”
她眼圈通红,生生咽了泪说:“那几个寻了妥当人给我留了话,她们说,落凤镇的女子可怜呢,如今便不死,早晚也是个难活,也不能让我一个人添火,这才有了她们三没了,就应了我那话,说本地水土不养女子,不外嫁就是个死哩……那会子都还小呢,就里面这几个丫头一般儿大,你说咋就那么灵透呢?”
霍七茜都被这话惊傻了,她整个身子都是木的,半天儿,她才想起安慰她道:“没事儿,她们做了好事,如今在天上都是菩萨。”
这是当年整个镇子里的女人,一起合谋的事情,虽然她们不懂要反抗什么,可好歹一个入了大牢,又有三条人命的地基,这戏也就集体唱下来了。
霍七茜拿起酒葫芦,对着台阶下的地方倒出最后的酒水,人家也是一辈子。
倒完酒水,霍七茜才问钱大姑:“这般机密的事情,大姑也不怕我说出去?”
钱大姑却不在意的笑笑:“不是机密的事儿,我们镇上凡有外地女子嫁入,婆婆定会打发到这里住一宿,便由我来告知,今后若有女一定不落这片恶土。”
霍七茜肃然:“我们不嫁本地。”
钱大姑点头:“那就出去全天下宣扬去,告诉她们,警醒她们,有女儿积肥垫圈臭家里也别入落凤镇,不然便是养十个女,也大多是溺死的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狠叨叨的,霍七茜就打了个寒颤。
油灯恍惚,眼看要熄灭,又挣扎起来放着微弱的明儿。
钱大姑拔下束发荆条儿,挑了几下灯芯,又悄悄对霍七茜说:“我们这边的女子,甭管族里咋说,错非活不下去换亲的,如今大多都外嫁了。”
她指指屋里笑道:“瞧着还是不错的吧?我就听外地老客提起,说他们族里若有寡妇,照顾庇护还来不及,没有男人养活,人家还有族里给的祭田,死了也能平安入土,失了父亲的孩儿,也有族里长辈各自伸手照顾。”
霍七茜呼出郁气道:“本该这样。”她又想起自己从前,便又补了一句:“分人,分良心。”
钱大姑立刻懂了的点点头:“恩,可也没有恶人扎堆儿住着,反正找我合婚卜卦我就是这么说的,丫头必须离土,不然就是个死地。”
霍七茜点头:“怪道到了这地方,我就觉着此地人丁稀少。”
钱大姑解气的笑笑:“谁也不傻呢,外地娶个婆娘子,十贯聘礼带回五贯,上等婚姻。我们这里的男丁想找个媳妇儿,出三十贯一文嫁妆都不要,人家还未必嫁哩,再说,谁家能有三十贯,梦呢。”
霍七茜好奇:“那些男人真不知道?”
钱大姑就笑:“又不傻,可惜已经跟当初一样,也是规矩了,就不好打破。”
她忽然唱了起来:“千日有夫千日好,一朝无夫心烦恼。女人无夫心无主,出入家门无人呼。夫莫嫌妻生的笨,妻莫嫌夫命不好。命里只有八合米,寻遍天下不满升。夫妻二人互相敬,白头偕老是命好……”
想来,当初大姑也是稀罕自己男人的吧,她也有过好日子的,霍七茜知道这唱词叫做劝善经,可道理这事儿都是说给好人听的……
四处安静,隐约听到外面有人惊叫,说是淹死人了……她看看钱大姑,钱大姑却不在意的问:“妹儿这是去金滇干啥?”
霍七茜愣怔下,便气恼说:“去找一个不孝子,抓住腿打折了!”
佘万霖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便没奈何的放下碗摸摸鼻子,又摸摸自己的心。
今儿这是怎么了,就莫名心悸。
平金小心翼翼的从外面回来,进屋反插了门,就小心小胆的,又眼含敬仰的走到佘万霖面前说:“这是我在咱茶场里药房偷的,就给我吓死!”
丢烫手山芋般的把贼赃撇了,平家才找到自己的魂魄。
能不怕么,嫡枝少爷他会飞啊!
还会扛着一个人躲避一城搜检,悄悄运个大活人回了自己屋子。
他自己赶车回家,这一路被官兵搜检不下二十次,他年纪不大,还两次被人提溜着折返城门,被人当成牲口般捏着下巴看牙口。
亏得他是平家人,背后还有个茶场,熟人也多,不然……还真不好回来,可等他回来,毅少爷已经屋子里了。
平金年纪不大,看到佘万霖真本事,自然会衍生慕强的心思,佘万霖让他保密,他就保密,甚至大掌柜平宴他都没告诉。
让他偷退烧药,他就真去偷了。
偷完想着,明儿这倒霉孩子好了,我先给毅少爷跪下磕头,请他收我为徒,也不知道收不收……要是真不收,我就一直磕头,一直磕头,必要让他收了我。
谁不想飞呢,那般的威风!
佘万霖可不知道他动了这等心思,他就打开药包,挨个查过种类,又寻了烹茶的陶壶把药沫子灌进去凑合熬着。
虽然他也不是郎中,可丑丑也没少教他一些东西,基本的方子还是背过的。
他煮药,平金就打开床幔,看着里面已经换了衣裳正发着高烧,气息微弱的小子说:“毅少爷,您说他还有救么?”
换衣服那会他是看见了,也吓到了,好家伙,鞭伤刀伤,棍击伤,新的旧的这孩子身上就没有一片好肉,可别死在屋里。
佘万霖拿着折扇小心翼翼的看着火,他知道平金的意思,可不看这些伤,他救这孩子的心思就是尽人事。
看到这些伤,他才想起爹后背上尽是与这一模一样的东西。
只这孩子更惨些,身前身后都满了。
如此就必然要救,还要救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冥冥当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孩子对他家十分重要。
被烟火熏到,吸吸鼻子站起来,投了毛巾给羊蛋换上,佘万霖就看着这张与张永宝一模一样的脸说:“有救的,这是个强人。”
“是么?”平金显见是不信的。
佘万霖似有若无的点头,又觉天色已晚就打发他去了,倒是自己守到半夜才迷糊着。
半夜羊蛋的烧是退了,他身上感觉舒服,就下意识不想醒,被佘万霖扶着喂了半碗泡点心汁儿,就凭旁人折腾自己,人家眼皮都不待睁的。
第二日辰时末刻吧,平金便从外面奔跑进来,又一把拖起佘万霖说:“毅少爷,赶紧去茶场口看吧!有好几个戏班子的人哭哭啼啼寻你跟老掌柜呢。”
佘万霖心性稳当,就披衣裳坐起,抬手拿被子卷了羊蛋,飞身上梁给他梆上去,这才指指眼睛,指指房梁嘱咐道:“我不回来,你就开着门等我。”
平金又被震撼了,就点头如捣蒜的应到:“知道知道,你快去吧师,啊,少爷安心,我最稳当了。”
老臭是先出茶场的,等佘万霖到了,远远就听张班主跪地哀求:“平掌柜,您观音菩萨转世救苦救难,孩子们真就啥也没做,好端端的昨儿在街上他师兄几个溜达,过来一群兵老爷,上棍子砸晕就都拖走了……”
佘万霖心里一惊,几步跑过来才看到,戏班子来了一大群人,可是他最熟悉的只有一个张永春,而张永宝,张永青,张永财就都不在这里。
瞬间他便想起羊蛋那张脸,心里只道是坏了,耳朵边就满羊蛋几个的脸,还有笑声,嬉戏声……
“小东家,这糕可甜了吧?你吃,我们看着就成。”
“我要学八十八出戏!”
“我将来必是个角儿,练好本事赚了银钱就请小东家吃肉,还,还吃点心。”
“你叔敢给你二十个钱!让你随便花?真好!”
“小掌柜你买糕啊?真的买啊?”
“喂喂喂……喂……咱们买糕呦!”
“不是说,卖了我,就不卖弟弟了么?”
小宝就依依呀呀也唱到:“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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