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距离秦兴海故意杀人再审一案开庭还有十天,呈达所进行了第二次开庭模拟。 </p>
这些日子凌俐觉得自己很努力很用功,一直想着第一次模拟时候自己的不足,仔仔细细分析了当天被祝锦川重点攻击的地方,分条析理连笔记都做了好几十页。</p>
却不料,她又被耍了。她看着端坐在高高椅子穿着黑色袍子的祝锦川,眼角直抽。</p>
以前觉得自己哭很丢人,可是现在这种欲哭无泪的心情,更是晕。</p>
第二次模拟,祝锦川的角色从之前的检察官,转变成了法官。而且,跟凌俐遇的很多法官不一样,祝锦川在庭完全偏离了居裁判的位置,时不时用“请注意你的用语”打断她的发言,甚至,在案件穷枝末节的细节,追问得她说不出话来。</p>
三个小时的模拟,凌俐一次次没说完的话被憋进肚子里,收获了模拟检察官的吕潇潇满满的关爱可怜虫的目光。</p>
好容易熬到模拟结束,凌俐等人都走光了,跑来质问悠闲自得的祝锦川。</p>
“你犯规!”她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你要模拟检察官问得我哑口无言吗?怎么今天成了法官?”</p>
然而他双手交握支在桌面,淡然道:“庭出其不意的情况多得很,我不过从检察官变成法官了,这么小小一点变化,你吓到语无伦次?”</p>
检察官变法官,这也算小小的一点变化?那还不如大家定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p>
凌俐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哭丧着脸说:“法官也算了,你刚才问我问得跟审讯犯人一样,又算什么道理?”</p>
祝锦川微抿着唇角,眉目疏朗的模样:“通过今天的模拟,我是想告诉你,不要紧盯着跟检察官的对抗,你要关注的人,还有坐在审判席的法官。”</p>
他的话让凌俐有些愣住,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祝锦川已经走下临时搭建起来模拟的审判席,脱下身黑色的法袍,踱步出去。</p>
叫来盒饭匆匆吃完,再接下来,是祝锦川拎着凌俐在会议室里长达四小时的加班。</p>
直到夜里十一点,所有人都走了,他们都还在耗着。</p>
祝锦川倒是精神百倍,连着加了几天班也丝毫不见疲态,指着投影一个五十来岁男人的照片,声音严肃:“这是此次的主审法官沈牟,帝都大学毕业,师从张泰斗。”</p>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桌边眼皮打架的凌俐,继续强调:“听到没,这是位学术型法官,八十年代的天子骄子,清高而自负。所以,你在庭你要更注重辨法析理,各种术语越拗口越专业越好,最好除了他谁也听不懂。”</p>
凌俐手支着摇摇欲坠的头,声音有气无力:“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前几次都说只管证据的,怎么忽然又研究主审法官的学术背景了?这对这个案子有实际意义吗?”</p>
祝锦川重重地敲击着桌面:“你少不耐烦了,这次庭审你只用管三个法官,而且最重要的是主审法官。要是换成英美法系,面对十二人的陪审团或者二十三人的大陪审团,让你在几十人的模拟陪审团辩一圈,你是不是要死给我看?”</p>
凌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得太玄乎了,什么法官也是律师的敌人,说好的居裁判呢?我才不要信你那套呢!”</p>
祝锦川沉下脸:“凌俐,给你两天好脸色,你倒是学会懒散起来?给我坐好,继续听着!”</p>
他面的厉色让凌俐终于收拾起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敲了敲太阳穴,又狠狠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继续听他说着。</p>
祝锦川看她终于了道,沉声说着:“这个人跟之前判处钟承衡无罪的主审法官钱迪,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种风格。钱迪是省高院有名的大嘴,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干,她手底下出一个无罪判决不怪。可是沈牟,古板、严谨、谨慎,在遇到重刑犯的时候,下手也是出了名的重,往往顶着格量刑,如果放在古代,怕是会被叫一声嫉恶如仇了。”</p>
凌俐听他说得如此严重,也不禁肃然起来。</p>
再审遇一个“心狠手辣”的法官,要说服他改判秦兴海无罪,怕是不容乐观。</p>
看她有些焦虑起来的小脸,祝锦川勾起嘴角:“明白了吧?为什么下午模拟的时候我会跟审讯一样发问?这是沈牟的风格,他一贯的对律师较苛刻,虽然近年来有所改善,可是,纠问式的刑事诉讼始终还是有深远的影响,要想让法官彻底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p>
听到他耐心的解释,凌俐也沉沉点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p>
研究分析完本案的三位合议庭成员,祝锦川吩咐她:“你回家吧,我再加会班。”</p>
凌俐点点头,看着祝锦川转身进了办公室,抱着自己的背包,有些犹豫起来。</p>
祝锦川对这个案子的重视程度出乎她的意料,明明他忙得不得了,却经常熬着夜整理这个案子的所有资料。</p>
看着从他门框缝隙里漏出的冷白色灯光,凌俐咬了咬唇,坐下继续翻开资料看起来。</p>
祝锦川这样有经验有实力有想法的金装律师都如此珍惜时间,自己这样的小菜鸟,又何德何能,心安理得享受他努力的结果?</p>
在电脑看了十来篇论,捋清了这些年主审法官关于废除死刑态度的思路变化,祝锦川揉了揉开始泛疼的眉心,起身关掉电脑。</p>
他摇了摇头,很有些无奈。屏幕的光本来伤眼睛,偏偏从CNKI下载的论格式多是PdF,没办法把背景调成保护视力的淡绿色,这样熬几次,自己这双眼睛,怕是要废了。</p>
时间有些紧张了,以凌俐的能力到底能不能撑起这样一场对抗,还是个未知数。</p>
只是,这场雪耻之战只有凌俐场最合适,他只能竭尽自己所能,为这场本来倾斜向控方的对抗,加重辩方的砝码。</p>
坐在椅子,他点燃一支烟缓缓抽着,吞云吐雾之间,有些烦闷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些。</p>
穿好外套,拿起桌车钥匙,祝锦川准备回家。然而一打开房间的门,却发现,诺大的空间里,还有一处小小的光源,在黑暗格外显眼。</p>
是凌俐还在她小小的格子间里,趴在桌已经睡着。而她身前的桌面电脑,屏幕还在闪烁着。</p>
祝锦川轻轻走过去,看到屏幕的一排件夹,有些愣住。</p>
十几个件夹,每个件夹都是以一个人的名字命名。而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p>
这些人,或是副院长,或是业务庭庭长,或是专职委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阜南高院,审判委员会的成员们。</p>
审判委员会,国特有的审判组织形式,这个不为广大民众所知的每个法院最高级别的裁判组织,也往往有着一锤定音的权力。</p>
如果法官有疑义认为自己搞不定的重大疑难案件,将会通过层层的申报,摆到这些人面前,让他们按照民主集制原则表态,从而决定案件结果。</p>
祝锦川低头看了看还在睡着的凌俐,又轻轻抬手点开那些夹子。不出所料,件夹里的,果然是凌俐搜索到的阜南高院审判委员会委员们公开发表过的论。</p>
她竟然先他一步,将省高院审判委员会的委员们的观点也收集汇拢在一起。</p>
他轻笑了笑,低头看向趴在桌面的小野丫头。她居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虽然好像努力错了方向,却已经是很了不得的进步。</p>
那一束橙色的灯光下,凌俐睡得正沉,一丛黑发别在小巧圆润的耳朵后面,其他的散开披在肩,在台灯的微暖色灯光下,折射出泛着七彩的光晕。</p>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她头顶那两个倔到理不顺的两个旋儿……</p>
只觉得那光彩莹润动人,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想要抚眼前的秀发。然而,指尖都碰触到那一丝柔软丝滑了,又忽然醒了过来,似触电般收回了手。</p>
祝锦川轻叹了一口气,脱下身的外套,轻轻搭在了她的肩。</p>
却不料,尽管放轻了许多的动作,还是惊醒了她。</p>
凌俐刚抬起头察觉身边高大的身影,转过脸对他的视线,明显有些慌乱。</p>
她还有些迷迷糊糊,嘴里说着:“对不起师父,我刚才太困了,不是故意要偷懒的。”</p>
那湿漉漉的眼神,以及慌乱的小心虚,看得他心里某个角落迅速塌软了下去。</p>
果然让吕潇潇带她去买衣服是对的,不仅买回来一身看得过去的西装,还让凌俐摘掉了一直戴着的厚重眼镜,解开盘在脑后的古板发髻,彻底改变形象,也终于有了点灵动的模样。</p>
其实,他看这两样东西不爽已经很久了,只不过由他说出来,仿佛是干涉到女孩子的审美,不仅伤人面子,也起不到好的效果。</p>
祝锦川轻轻一笑,眉目舒展。也不多说,只温润醇和的一句:“起来吧,我送你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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