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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瓢泼了两日,第三日暂时消停了。临安城外近郊,河水上涨,堤岸上的垂柳背着雨水,垂得极低极低。
宋酒动了动手指,刺骨的冷意袭来。睁开双眼,前方是苍色的天。耳边传来的是哗啦啦的水流声,还有几声清脆的鸟鸣。
宋酒双手撑坐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一直躺在堤岸上,被上涨的河水浸泡着。
自己不是在宋宅里死了么?那慢性的毒药在身体里已生了根,怎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宋酒捞起袖子,使劲掐了自己一把。
疼!自己还活着!还活着!
老天有眼,她宋酒命不该绝。
可是自己为何会在城外?
难道是宋雪滢与林路桓将她弃尸了?
之前着的素袍也被换成了襦裙,腕上还多了一只缠钏,上边缀着两个银铃铛。宋酒伸出葱白的小手反复揉搓,又呵了几口热气,试图让手温暖些。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配着濛濛景色,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可宋酒却毫无愉悦的心情。
眼下那三头饿狼一定在瓜分宋家的家产,她得赶回去,撕下他们那令人作呕的面具。
昨夜发生的事深深地烙印在宋酒的脑子里,她恨,恨不得挖了宋雪滢与林路桓的心,瞧瞧到底是红是黑。
宋酒拨开额前湿漉漉的青丝,眼中无法掩饰的恨意顿时迸裂开来。若是有人瞧见了,定以为她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四肢并用,宋酒扯着堤岸上的杂草爬了上去。只听哒哒哒的声响,宋酒急忙拍去裙上的污泥,挺直了胸膛翘首以盼。
“老叟,老叟!”
赶着驴车的老叟收紧了手中的绳索,车止。“小娘子唤我?”
宋酒上前三步,叉手道:“老叟可是要进城?”
老叟见小娘子礼仪周全得体,虽说此时装束如此狼狈,料想也该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小娘子。况且小娘子对自己这赶驴老汉如此谦恭,心中不免对她起了敬意。
老叟善意一笑,“正是,小娘子若是要进城,我愿带你一程。”
宋酒心下一喜,谢道:“多谢老叟!”
赶驴的老叟是进城送瓜果的,这条路少说也走了百八十遍了,今日竟碰上个落难的小娘子,捎她一程也算功德一件。
宋酒坐在车板上,看着前边赶驴的佝偻老叟,想着日后定要好好答谢他。“敢问老叟尊姓?家住何处?日后我好答谢于你。”
老叟晃晃手,回头对宋酒笑笑,脸上的褶子全向上弯着。“小娘子唤我张叟就是,至于答谢就不必了,出门在外的,谁还没个难处呢。”
宋酒埋头笑笑,不再言语。
驴车进了临安城内,渐渐靠近宋宅。远远地就瞧见宋宅门前挂着白灯笼,他们竟然如此急迫地盼着自己死。
宋酒双拳紧握,抿着嘴唇瞪着那两盏白灯笼。“可我偏偏不让你们如愿。”
宋酒跳下驴车向张叟道了谢,提起裙角朝宋宅奔去。
张叟往她奔去的方向瞧,刺眼的白灯笼晃动着,原来小娘子家中在办丧事。回想之前小娘子落魄的模样,她该是过得很不好了。
宋酒看着紧闭的黑漆木门,伸出手啪啪地拍打着。“开门!开门!”
吱呀一声,一张面色黢黑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双眼红肿,问:“拍门何事?”
宋酒眉间一喜,是宋宅里管事的。宋酒咧嘴露出贝齿,“宅老,是我呀!”
被称作“宅老”的老叟盯着宋酒看了一会子,也没认出眼前狼狈的小娘子是何人。“小娘子,我不认得你。今日是我家大娘子入土之日,您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吧!”
她入土之日?可笑!她不是在此处站着么?
怎么一夜之间原本乖顺的妹妹巴不得自己死?未嫁的夫婿成了妹妹的情郎?就连宅老也不认得她了?
“宅老,你去,叫雪……叫宋二娘子来。就说宋家大娘子回来报仇了!”
宅老见她气势汹汹的模样,怕她闹事,赶紧合上门缝,跑去找宋二娘子。
一盏茶的工夫,宋雪滢便出来了。
“小娘子因何拍我家门?”宋雪滢上下扫视了眼前的女子,只见她青丝杂乱,面上、襦裙上都沾着褐色的污渍,襦裙像浸过水似的皱巴巴的。
宋酒一把扯住宋雪滢的手腕,恶狠狠地吼道:“小娘子?才过了一夜,你便不认得你女兄了吗?”
宋雪滢滞愣了一下,忽的“啊”一声尖叫,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看起了热闹。
女使金菊一把推开宋酒,护在宋雪滢身前。
宋酒险些摔倒在地,看着躲在女使身后的仇人,眼中的恨意穿过披散的发丝直射宋雪滢。
宋雪滢被她盯得心中发寒,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兄已经死了,还有何惧?顿时扮作柔柔弱弱的模样,捂着帕子抽抽搭搭。
“小娘子,我家女兄尸骨未寒,你就上门冒充宋家大娘子的身份,真是居心叵测!”
路人见宋雪滢这般模样,一时间议论纷纷,已然将宋酒看作恶人了。
“青天白日的,竟有人冒名顶替,这闹事的娘子也不知羞。”
“哎呀呀,我看呐,是有利可图。这宋家也是个殷实人家,这宋员外在世的时候可没少赚银子。”
“这宋家二娘子一瞧便是心善的,人善被人欺哦……”
心善?
宋酒听着听着,突然笑了,笑得张狂且悲凉。
围观的路人被这笑声弄得汗毛竖起,不禁往后退了退。
突然,宋酒发疯似的朝宋雪滢扑过去。“宋雪滢,你毒死亲姐,祸害亲弟,图谋宋家财产,居心叵测的人是你才对!”
金菊赶紧张开双臂拦住她,使劲将她往后推。
金菊以前是二娘的粗使丫头,力气忒大,宋雪滢正是看中这点,才要了她做自己的女使。
宋酒此时已经没了理智,仇人就在眼前,她如何能平心静气?
腕上的银铃铛在推推攘攘之间,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若是侧耳细听,还能听出调子。
看热闹的路人中突然跑出位老媪,抱住宋酒喊道:“小娘子啊,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宋酒小腹被老媪勒得发痛,她以为是毒性又发作了,终于肯停下手来。“你拉我作甚?”
老媪含着热泪道:“娘子,你不认得老奴了?”
“我是宋家的大娘子,从未相见,如何认得你?”宋酒一边说一边扯开老媪的手,偏生那老媪的手抱得越紧了。
金菊趁机从袖中掏出小铜镜,举到宋酒面前,骂道:“生人扮甚么死鬼?我家大娘子走了两日了,如今正躺在棺材里,你瞧瞧你自个儿的模样,如何是我家大娘子?”
金菊是亲眼看着大娘子在雨中断的气儿,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从地缝里长出来的杂草,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吓人得很。
宋酒不可置信地看着铜镜中的人,这分明不是自己的脸。
镜中的人眉若远山、双瞳剪水,可自己分明是柳叶弯眉,最重要的是额上的痣没了。
她真的死了?真的死在了宋宅里?
那镜子中的人又是何人?
她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阿顾还等着她去救,她的仇还未报,怎么就死了?
“啊……”
宋酒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十指穿进青丝间死死地扣住。
“我不信……我不信……老天,你作弄人!”
宋酒眼前一抹黑,晕了过去。
老媪慌忙招来小厮,扶着自家昏厥的小娘子离开了宋宅。
看热闹的路人只觉索然无味,陆陆续续地散开了。世道无常,如今办个丧事也有人来闹事。
奇哉,怪哉。
距宋宅一丈远的地方,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外站着个五尺小童,似乎是在观察宋宅前的情状。
宋宅门前的乱子不了了之,小童侧身问车内之人,“郎君,还去宋宅吗?”
未几,车内传出一道有如昆山玉碎般的声音,能将三尺以内的浊声都洗濯清净。“斯人已去,作罢。”
小童热闹也看够了,既然郎君说不去,就打道回府。一个翻身,爬上车坐稳当。
车夫一甩鞭,华贵的马车渐渐远去,隐在来往的街市中。
(注:1宅老:主管杂事的仆人,相当于管家。2一盏茶:约十分钟。3一丈远:约为三米。4五尺:约为一米五八。)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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