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回京之后, 无奇仍是留在清流陪伴照看老太太,倒是阮夫人先行回了京了。
又过数日,无奇终于收到了蔡采石跟林森的回信。
原来他们在襄州给绊住了,那宗灭门案子有些棘手之类。
蔡采石的信写的颇为含糊潦草, 甚至字都不像是平时那样四平八稳, 像是旁边有人紧着催才临时赶出来的似的, 这不禁让无奇心中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正最近阮听雪在外头走动的时候也得知了些消息, 他的相交之中恰好有个人从襄州过来,在宴席上说起了那灭门案的故事,并说清吏司虽派了人过去, 但强龙不压地头蛇, 何况所派的也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而已, 言外之意, 蔡采石跟林森等大概是举步维艰。
无奇听阮听雪说了此事后, 心中的不安越发重了几分。
当天晚上,正要上榻睡下,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忙起来到书桌前,把夹在书里的那封信又翻了出来。
她翻来覆去看了会儿, 觉着哪里有异,一时却又看不出来。
忽然灯影一晃,却是宁儿捧着蜡烛走过来问道:“好好的怎么不睡觉?这封信不是蔡公子送来的么,已经看过两遍的了, 难道还有什么没看全的?”
无奇正在发怔,听了宁儿的话,猛地一震,却隐然触发灵机, 忙拿着信往烛光下凑了凑。
灯影下,信纸上的字在无奇的眼前慢慢地浮动起来似的,她定睛看了半晌,才将信放低,喃喃道:“我要去一趟襄州。”
次日天不亮无奇便去找老太太,前两日太医院的御医已经打道回府了,之前在瑞王来的时候老太太本已经无碍,只是身子略虚,但为了万全期间,他们仍是多留了数日。
如今老夫人已全然无碍,这才放心回去复命。
老夫人听了无奇的话,却并不怎么惊讶,只是点头道:“我看你这两天时常皱着眉头,就知道你有心事,起初还以为你是为着京内,原来是为了蔡家跟林家的小子们。”
无奇有些愧疚,惴惴不安地说道:“我本来该多陪陪您老人家的,可是……可是我放心不下他们,所以想着过去瞧瞧,若能帮得上忙就最好了。”
彭老夫人带笑道:“你要去,我并不拦着。可只有一点,你既然担心他们,可见这件事是有些凶险在的,那你若去了,你的安危呢?”
无奇忙道:“这个您老人家也只管放心,王爷、王爷他自然有派人跟着我呢。”
老夫人一怔,继而也慈眉善目地笑了:“原来如此,倒果然是我多虑了。那好吧,要去就去,事情紧急也不必耽搁,今儿正好二十六,你且收拾启程吧,待会儿我叫你舅舅来,让他调几个得力顶用的奴仆,到底你身边也该有自家的人。”
无奇本要说不必,可这是老人家的心意,便从了,又说道:“娘亲回京之前还叮嘱,叫我好好伺候您好人家,如今我又跑了。回头娘知道了只怕又要怪我啦。”
彭老夫人笑道:“放心,她若敢怪罪你,有我替你撑着呢。”
无奇没想到老夫人这样宽仁周到,当下回屋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
才弄妥当,阮听雪来到,问:“怎么老太太急着催我调几个能干谨慎的人跟着你出门?你要回京?”
无奇就说了自己要去襄州的事。
阮听雪呆怔道:“你要去帮着蔡家小子跟林家小子办那灭门案?可……”
无奇说道:“舅舅,本来我不在清吏司了,大可不管这件事,但他们却是我如同手足兄弟一般的人,如今他们需要我过去帮手,我岂能袖手旁观?”
阮听雪闻言笑道:“你以为我要拦着你么?我只是在想,你娘回了京内,这府内也只有我守着老太太了,不然的话,我定要跟你一起去。”听雪最是好事,且若是跟无奇同行,可想而知行程必然极为精彩,只可惜他要照顾老太太,所以只能按捺心痒而已。
于是听雪调了几个府内的奴仆,吩咐跟着无奇,一路随扈之类。
队伍之中最得意的便是宁儿了,她从在京内就格外盼着随无奇出门四处走动,如今总算遂了愿。
从清流紧赶慢赶地,走了两天路又转行水路,幸而无奇并不晕船,只看那大江宽阔水流湍急,未免心生恐惧。
将到襄州地界的时候,见天色晴好,无奇才敢从船舱内出来看风景。
却见两岸青山隐隐,耳畔是水声不绝,江上来往船只甚多,风从江面吹来,刮在脸上略有些寒意。
宁儿帮无奇把风帽系了系,又道:“这儿的风又湿又冷,回头又要头疼,还是到舱内去吧。”
无奇不答,只是定睛看着远处江上,原来有许多一色的船只迎面而过,而无奇也瞧出那是漕运上的船,只是这么大阵仗却是少见。
宁儿见她只管呆看,顺着看了会儿,她却不认识是漕运的,便好奇问道:“那些船怎么一个样的?是谁家的么?”
旁边拿着长烟杆的老艄公闻言失笑,便道:“这天底下谁有这样的家底儿?如今北方那边儿咱们秦王殿下不是正带兵抵御入侵的蛮夷么?需要很多的粮草军器等,这就是从襄州发出的漕运上的船,这些船上都是调拨的粮草呢。”
宁儿一愣,继而高兴地拍手道:“原来是漕运司的船。是老爷司里的船呢!那不知咱们老爷会不会在对面船上?”
无奇笑道:“岂有此理。”
之前三江也跟无奇说过,郝四方正在晟州那边亲自坐镇,也是为了调拨军需往北地梁州去的。
只是晟州距离襄州中间还隔着好几天的路程,而郝四方自然不会亲自随船,自有漕运上的人一路督促。
那老船工笑微微地听完他们对话,特又看了无奇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您莫非也是漕运司的人?”
无奇笑说:“老人家,您看我像吗?”
老船工看她冰雕雪琢的模样,又是这般细皮嫩肉气质高贵的,便笑着说:“我看却不大像。”
漕运上的人除了一些整天在衙门不出的,多半都是风吹日晒,饱经风霜的。
而无奇虽然为了出行方便而换了男装,但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身份,这老船工自然知道她是个女孩儿,又岂会在漕运上。
宁儿得意道:“我们姑娘虽不是漕运上的,但我们老爷却是……”
无奇咳嗽了声,淡淡道:“又多嘴。”宁儿忙住口。
老船工笑眯眯地,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这天晚间,船停在岸边,要等明日清早再行路。当天晚上,宁儿伺候无奇盥漱之后,两人便睡下了。
无奇躺在船舱中听着外头浪打着船发出哗啦啦的响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头隐隐有嘈杂之声。
她起初还在梦中听不真切,陡然惊醒,便从木板床上坐了起来。
侧耳一听,果然像是有惨叫的声音。无奇一个激灵,忙跳了下地往船舱口而去。
还未到门边,突然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无奇心头一惊,那人道:“是我!”
无奇听到这个声音陡然心安,原来这来人竟是春日,只见她竟一身黑色劲装,只露出一张银盘似的脸,脸色有些肃然。
“出什么事了?”无奇问。
春日低低道:“是有一帮水贼,我本来想除掉的,不过……看样子是不必我出手了。”
无奇正疑惑,春日拉她到舱门口,叫她往外看。
无奇探头看去,却见船板上站着数人,有几个正是跟着自己的阮府的家丁,手中或者拿着棍棒或者握着腰刀,但站在他们身前的,却是之前的那老船工。
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上,手中撑着一杆竹篙,哑声道:“不用你们动手,都退后!”
而在老船工对面,却是几艘小帆船,依稀可以看到船上的人手中多半都提着钢刀,雪亮刀锋在灯火光中明晃晃地闪烁。
无奇第一次看到这幅情形,吓得一抖,忙回头对春日道:“这、这儿距离襄州不远,怎会有水贼这般猖狂?你还不去帮忙?”
春日低低笑道:“你再看仔细些。”
无奇本来生怕那老船工吃了亏,闻言勉强镇定,又往外看去,依稀听到对面船上的水贼们叫道:“你这老东西,是嫌命长了?快些给大爷们滚开!让我们看看船上有什么好东西,若没有好的,就砍了你的脑袋解气!”
说话间旁边那艘小船上的水贼已经迫不及待地划船靠近,只见那老船工身形稳稳地不动,手中的长篙一挥,只听啪啪之声,伴随着两声惨叫,船上最前面的两个水贼已经应声跌入了水中。
老船工动手极快,无奇几乎目不暇给,再看老船工,却见他身板笔直,稳稳站在船头竟有点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这、这是……”无奇呆若木鸡。
此刻对面的水贼一阵骚动,不知如何。
那老船工冷哼了声,冷冷地道:“你们这帮瞎了眼的东西,太岁头上也敢动土,瞪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他一手撑着竹篙,一边从怀中拿出一面锦帕似的东西,当空一扬!
那缎子随风招展,原来竟是面三角的旗子,黑缎子底儿,上头却是偌大的金色的“洪”字,灯光下甚是醒目。
对面的水贼们看见这面旗子,顿时失声叫道:“是洪安帮!”
为首一人后退两步,有些张皇地抱拳道:“小人原本不知道这是洪安帮的船,是、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
那老船工哼道:“今日我心情还好些,都快些滚吧!”
一声令下,山贼的船上打了个唿哨,顿时之间非但这艘船前的贼人,连同其他抢劫船只的水贼也纷纷撤退了。
无奇在船舱边上看着这令人吃惊的一幕,让她愕然的非但是这老船工竟有一身好功夫,且是洪安帮之人,更让她意外的是,在他赶走水贼的时候,那撤退的贼徒们的船竟有十几艘之众!
每艘船上大概有五六个贼人,那么这来的就有近百人!若他们动起手来,这些停靠岸边的船只只怕只有给荼毒的份儿!
倘若不是这老船工出面,那今晚上……
她不禁有些胆寒,皱眉回头看着春日:“这水贼竟如此势大,且又如此的猖狂,地方的官儿难道不知道吗?”
春日不言语:“好歹无事,还是早些休息吧。”
此刻外头的老船工把竹篙扔给了一个小水手,自己坐在船头上,从腰间摘下一个长杆烟斗,点了烟便慢慢地吸了起来,看着甚是悠闲,假若不是刚才见识他退敌的手段,谁又知道他竟是个能轻易喝退百余水贼的高手呢。
正在这时侯,身后脚步声响,老船工回头,却见走过来的竟是无奇!
他看着这个容颜清丽的少女,笑眯眯道:“怎么,到底吵醒你了?”
无奇见他就盘膝坐在船头,便也跟着慢慢坐了下来:“老人家……”
叫了声,却不知要从何说起,恰在此刻,随风隐隐地有哭泣的声音传来,像是从相隔不远的邻船上,无奇不由扭头看去。
老船工扫了眼,见怪不怪地说道:“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无奇皱眉:“难道官府不知道?”
老船工呵呵一笑:“知道又怎么样,这些贼徒极为狡猾,要剿灭起来难的很,何况……”
“何况如何?”
老船工摇摇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慢慢地吸着烟斗,那烟锅里的烟丝也跟着一明一灭。
无奇看着他的动作:“老人家是洪安帮的人?”
老船工点点头,又扫了眼无奇:“姑娘……多半是漕运司郝大人的千金吧?”
无奇苦笑道:“瞒不过您。”
老船工仰头笑笑:“我也是猜的。人都说郝司长的千金极为了得,虽是女子却强过许多男人,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亲眼见到。”
无奇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您老人家实在过誉了。”
老船工却又敛了笑,默默地看向漆黑的江面上。
此刻邻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低低的像是有人在说话。
无奇看了半晌,心情很是复杂,便道:“若今夜不是老人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实在多谢。”
“不必,”老船工淡淡道:“我也是收人钱财□□罢了。不过,若早知道是郝司长的千金,那银子我到底也是不能收的。”
无奇觉着诧异:“银子?什么银子?”
“你不知道啊?”老船工看她一眼,道:“你们上船前有人找到我们樊江堂口,指名要老朽走这趟船的。本来我懒得接这个,可对方竟然是明……既然是那位爷的差使,就算不给钱我也是乐意去干的。”
无奇虽然知道这老船工是洪安帮的,但却不晓得他其实就是洪安帮樊江堂口的纪老堂主,偶尔跑一趟船不过是兴趣所致,鲜少有人能够请动他。
这一次,却显然是破了例。
无奇听他说到一个“明”就停了下来,她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回头看了眼,却见春日默默然站在船舱边上。
当初离开清流的时候,无奇虽然跟彭老夫人说了瑞王会派人暗中护卫,但心里却没什么底儿,毕竟王府的内卫从未露面,她都不知是否真的有人跟随。
赶了两日路,直到上船的时候也都没发觉异常,毕竟船上地方有限,若是有王府的人跟着她自然就知道了。
无奇本以为是自己“失算”了,没想到春日竟在这关键时候出现。
而能令动纪老堂主亲自护送的,恐怕就是赵景藩那另一个身份“明王”使然了。
微微地渔火光芒中,无奇心中又浮出瑞王的影子。她这次出来并没有遣人告知,他却还是这么快知道了,而且做了这样细致的安排。
或许不管她去哪里,他虽未亲随,却仍旧如同他就在身边、朝夕相处似的。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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