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听雪忙着去找无奇, 却见无奇兴冲冲地正往外走,赶上去问,才知道是郝三江来了。
郝三江在临近州县公干, 之前得知消息紧急赶来过一趟,那会儿老太太的身子正好转,阮夫人便打发他回去了,这次他的公务终于办完,特意在部内告了假。
听雪陪着无奇往外走,一边问她大夫的事情, 无奇知道阮听雪一向心思单纯,要不然当初秦王也不会轻而易举就骗到他, 于是笑道:“小舅舅别担心, 也不必问, 横竖人家是好心, 外祖母好,比什么都强。”
阮听雪狐疑地望着她的笑脸,说道:“那你至少告诉我,到底是承了谁的情?”
无奇抿嘴一笑:“十有**,是瑞王殿下。”
阮听雪心里早就狐疑,听了这句便确信无疑了,他瞪着无奇问道:“这么说,瑞王殿下跟你……是真的了?”
他到底也曾听了些风声,只不过既然未确凿, 他便不提。
如今听无奇直言说太医是瑞王派来的,又是这样笑吟吟的, 就知道多半此事是真。
瑞王派了太医来, 也确实超乎无奇的预料, 不过这份心意,实在叫她心里怪熨帖的。
尤其是看到彭老夫人的病果然大有起色,这那份欣慰自不必提,时常想起他,心头都仿佛沁出甜意,可又知道他在京内必定诸事缠身,又暗暗祈念他事事顺利才好。
对上听雪瞪大的双眼,无奇笑道:“什么真的假的。都不知道小舅舅你在说什么。”
听雪正要再问,郝三江却快步从外走了进来,隔着老远便问:“老太太怎么样了?”
无奇笑道:“哥哥别忙,外祖母已经好得多了。”
三江匆匆地又向着阮听雪行了礼,道:“真的好多了?快带我去看看。”
无奇便问京城府内如何,父亲在外怎样。
郝三江拧眉道:“最近因为要调拨往北边的粮草军衣等物,正需要漕运配合,父亲忙着调度不敢有任何疏忽,这会儿人还在晟州,要赶都赶不回来,这幸而老太太无碍了。”
阮听雪只好先带他进内去见老夫人,才进门,就看到阮夫人双眼微红,却把听雪一愣,不晓得姐姐怎么竟落了泪。
不多时,三江探望过了外祖母,便退了出来,他瞅着空闲便又拉住无奇,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无奇忙问何事。三江道:“你应该也听说了些吧,襄州那里出了一宗灭门案子,这案报到吏部,小蔡跟小林子两个人也奔着去了。”
无奇一惊:“是那个襄州沈通判灭门案?”
三江说道:“就是这个了。”
无奇顿时担心起来:“这个案子听着就骇人,他们两个不知如何。”
郝三江却道:“你且不必担心他们,我要说的不是这件。”
“那还有什么?”无奇惊奇。
三江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是我在出发之前新鲜听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无意中听人说,流风兄,他要成亲啦,你猜女方是谁?”
无奇惊呆:“蔡大哥要成亲了?怎么先前没一点风声?”她皱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试探问:“总不会,是要尚公主吧?”
郝三江笑道:“你怎么一猜就着?这也太没意思了。”
无奇虽然歪打正着,但见三江确认自己的答案,仍是愣怔住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绝密,先前宫内就有过这种打算,而且放眼京城之中,能配得上蔡家这样门第、以及蔡流风为人的,恐怕只有公主了。
不过……无奇定了定神忙问:“哥哥从哪里听来的?”
郝三江道:“是个宫内的供奉,跟漕运这里相熟的,不过如今太子的事才过去不多久,纵然要操办,至少也要来年了。”
无奇本来还想多问两句,可又一想,如果蔡流风不答应,这件事自然成不了,如今消息都传了出来,可见蔡流风是同意的。
这样也好,虽然成安公主曾经因为瑞王而为难过自己,不过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并不是故意的要仗着身份刁难人。
且她出身高贵,容貌也极出色,以后若跟蔡流风鸾凤相随,倒也是值得庆贺的事。
进了冬月,宫内准备冬至祭天之事,这次,皇帝因身体之故,把祭天之责交给了瑞王。
天下都知道,瑞王将代替皇帝行祭天之仪。
一时之间越发议论四起,甚至连清流这种小地方,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众人竟都说,皇帝是看好了瑞王为储君。
此刻彭老夫人的病已经大好,来探望的亲友时不时也会提及此事,更何况阮听雪在外交际,迎来送往,也是听了一肚子的离奇传言。
虽然对于这位“瑞王殿下”,他是如雷贯耳,但是真人却是一次也没见到过。
只听闻瑞王生得不俗,这么多年辅佐太子也没出什么差错,所以人也是极有才干的。
但他毕竟排行第四,若说就这么越过皇太孙跟三王爷赵景华,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前些日子郝三江已经又先回京去了,毕竟漕运司这会儿正忙,缺不得人手。只有无奇陪着阮夫人还留在府内。
无奇早在听郝三江说起蔡采石他们去了襄州后,就忙写了一封书信,派了人带去襄州问平安,至今未得回信,无奇时常挂念。
可又因老太太无恙,无奇便也有点坐不住,今日见阮听雪往外跑,她便央求带自己出去走动。
阮听雪本是不太敢擅自做主的,毕竟姐姐在府内,谁知老太太发了金口,叫他只管带了无奇出去,只要安分守己朝出暮还就是了。
毕竟老太太最懂无奇的心,生恐她闷在府内只憋坏了。
阮夫人听母亲做主,自然不便多言。
这天恰巧略略下了点薄雪,阮听雪同几个知交一同约定到琅琊山的影香亭看雪赏梅,小厮准备了酒水果馔,乘车出城。
无奇还是头一次雪天出游,却是大饱眼福,又见苍山负雪,不似素日的青翠明艳,却别有一番雅致气象,一时神清气爽,喜不自禁。
今日前来赴会的都是本地颇有名望的几位文人雅士,跟阮听雪交情极佳,也各自都带着仆从等人,驱车而至山下。
陆陆续续,与会的众人都到了,一共有五人,加上听雪跟无奇便是七个。
这五人之中,分别是张赵两位诗人,姓宋的书画斋掌柜,开酒楼的陈老板,以及姓王的儒生。
大家见了面,彼此行礼寒暄,因阮听雪是第一次带无奇出来,众人见了她,都觉惊奇。
听雪也并没隐瞒无奇的身份,笑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先前因家母病了,特来探望她老人家,今日也是老太太叫我带她出来透透气的。”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书画斋宋掌柜笑道:“鄙人常常听闻,京城内有一位郝家姑娘,曾在吏部当过官儿的,莫非……”
其实这几个人都听说了无奇住在府里,对她的身份也是心知肚明,只欠一层揭开而已。
无奇笑着行礼道:“让各位先生见笑,那说的正是我了。”
大家见她谈吐自如,举止洒脱,并没有女孩儿的娇怯,又生得这样明丽照人,且还是传奇中的女孩儿,一时倾倒了大半儿。
只有那王秀才皱眉看着无奇,在他心里,毕竟觉着女孩子不在深闺绣花,却抛头露面去当什么官儿,太过破格逾矩有违常理了。
当下众人落座,小厮们把准备好的炭炉通好,果品酒肴等也都端了出来,大家谈天说地,一时高兴起来。
说话间,不免提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瑞王监国,且又要代皇上冬至祭天之事。
那王秀才便说道:“如今世人都说什么瑞王可谓太子,独我觉着此事不妥,若是按照长幼之序,该是秦王在先,何况太子虽去,却还有太孙在,到底轮不到瑞王的,如果是他,朝中各位大人未必肯从。”
话音才落,姓张的先生道:“不管是立长还是立幼,叫我说,储君是个能人才最重要。瑞王殿下倒也不错,太子在的时候,便是同他最好的。”
他旁边赵先生道:“叫我说秦王殿下才合适,毕竟能征善战,这次北边有难,也是他迎头顶上。”
听雪因为无奇在旁边,所以格外在意,生怕他们说出什么话让她不高兴。
谁知大家争论不下,那陈掌柜的便看无奇,笑道:“说来这吏部清吏司是瑞王殿下一手创办的,不知姑娘可见过王爷?您觉着如何?”
无奇正笑吟吟地听他们吵的面红耳赤,闻言笑道:“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何况我听小舅舅说今日大家是来喝酒赏雪看梅花的,只管说些朝廷的事岂不辜负了美景?”
听雪便忙打岔:“说的是,这件是王兄先提起的,该罚。”
于是让小厮捧了酒来,先罚了姓王的一杯。王秀才吃了酒,便白了无奇一眼。
这会儿宋掌柜左顾右盼,笑道:“近来我得了一样好东西,特选在今日带了来,给各位过目,大家鉴赏鉴赏。”
他是开古董字画铺子的,时常会有些稀罕好物,众人听闻都打起精神,催着叫宋掌柜拿出来。
宋掌柜得意洋洋,叫小厮开了匣子,竟取出一个画轴。
他捧在手中,笑道:“这是我费了好大功夫,从一个落魄的书生手中重金买了来的。”
听雪早凑过去:“到底是什么。”
宋掌柜跟听雪一起,慢慢地将画轴打开,顿时引得大家的眼睛都亮起来,其中赵先生叫道:“难得!这竟是《竹林七贤图》!”
大家本都是坐着,此刻都纷纷站起围了过来。
这《竹林七贤图》又叫《高逸图》,是唐代孙位所画绢本彩图,图中从左到右分别是山涛,王戎,刘伶,阮籍,这四人都是竹林七贤之中的人物。
听雪细看这画的笔触,画中人物神态衣着等,啧啧称奇,因道:“果然好画,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正是我辈该效的风度。”
张先生盯着卷首瘦金体的“孙位高逸图”四字,这是出自宋徽宗之手,细看笔法苍劲清逸,显然真品无误。
连王秀才也感叹:“果然传神的很,只是听说这画的真迹难寻,还以为毕生无法一见,宋兄竟然能够到手,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可喜可叹!”
大家一时都看得入神,无奇在旁边跟着瞅了会,眼神逐渐诧异,最后竟突然笑出声。
众人都怔住了,纷纷回头,听雪疑惑:“平平,你笑什么?”
王秀才皱眉道:“你若不认得好画,大可请教阮兄,在旁偷笑是何意?”
宋掌柜脾气甚好,笑对无奇道:“姑娘是有什么不同见解?”
无奇抓抓腮,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宋掌柜却发现她有所隐瞒,便笑道:“有话不妨直说,我们同阮兄都是至交。何必讳言呢。”
王秀才却道:“罢了,只是小女子顽皮而已,她又有什么真知灼见呢,宋大哥不必较真。”
谁知听雪见他一再针对无奇,心里有些烦他,便哼道:“王兄话先不要说的太满了。既然你说到‘较真’,那我就较一次。”
他便转头对无奇道:“平平你笑什么,只管说就是了。不用有什么顾忌。”
无奇见听雪这般吩咐,又见宋掌柜眼中也带着好奇,便咳嗽了声,说道:“请恕罪,我不说,不为别的,就是怕扫了各位的兴致而已。”
张先生忙问:“这是何意?为何会扫我们的兴?”
宋掌柜看出异样,忙又打量自己那副画,他毕竟是浸淫古玩界几十年的,经验老到之极,经过他手的珍品古籍不知多少,他是有相当的自信,这幅画绝对是真的无疑。
于是笑道:“还请姑娘指教?”
果然无奇道:“我对于古画也没什么心得,不过这幅……说来不怕您恼,只怕是一副逼真的赝品而已。”
宋掌柜心头咯噔一声。王秀才先忍不住:“这是胡说,你既然对于画没什么心得,难道就比我们在场这些人都强?我们觉着是真,你却独以为假?”
听雪也有些不太踏实:“平平,你怎么说他是假的呢?”
无奇走前一步,指着画中一处说道:“各位先生请看。”
她的手指细嫩,所点的地方,却是图画中最后一位的阮籍,他也是面带微笑席地而坐,手中拿着尘尾,面前放着一面摊开的卷轴。
大家随着无奇的动作看过去,却都看不出有何异样。只有宋掌柜毕竟是极有经验的,他不由越发靠近了仔细一打量,顿时色变:“这……!”
“怎么了?”听雪等几人忙问。
宋掌柜脸色大变,看看那图上,又看向无奇:“这个、这个竟然……”
听雪也学着宋掌柜的样子靠近,却见阮籍面前摊开的卷轴边上,影影绰绰似写着细微小字,整幅画本就不算很大,这画中的卷轴作为点缀更加小,上面的字便恍若微尘,若不是有意细看,甚至会简单忽略过去。
听雪仔细看了半晌,喃喃道:“这写的是……云仙、玉清……传?”
无奇听了这句,眼中带笑,忍不住又抿了抿唇。
其他几人都凑过去细看,这才发现果然卷轴上的题字是这几个。
其中别人倒也罢了,唯有宋掌柜最心知肚明。
他既然是开字画铺子的,对于京城内段掌柜自然不陌生,甚至彼此还有些交情。段掌柜的铺子最近开发的这本《云仙玉清传》,他也是知道的!
既然这是古画,又怎么会出现最近才面世的当今之人所写的书?而且真正的《高逸图》,卷轴上是不曾有题字的。
可见这确确实实的是赝品,而且这造假的人甚是促狭,虽然画工跟造假的手段天衣无缝,却竟然在这种不易为人察觉的地方留下了记号!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呆怔怔,事到如今听雪却还是有点不敢确信:“这、真是假的呢?”
还是宋掌柜先笑道:“罢了罢了,我这张老脸今日也丢尽了,以后不敢再说自己是如何如何识货了。”
他转头看向无奇,正色道:“不愧是能进清吏司的姑娘,只这一点慧眼如炬洞察幽微,便叫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无奇见他这般豁然,便笑道:“您不怪我多嘴就是了。”
宋掌柜笑道:“这怎么能怪呢,我反而要谢你替我拨开云雾,不然给人蒙蔽一辈子,实在是死也不能闭眼了。”
听雪见事情说开,便也笑了起来:“有意思,宋兄,你倒不能为难这作画的人,他的功夫本就出神入化,而且还颇有良心,竟留下一个这般有趣的记号,若是使得,倒是可以跟此人认识认识。”
于是大家又转恼为喜,彼此传杯吃了几口,又兴动赏梅。
无奇见这伙人倒也算是有趣,就也跟着吃了一杯酒,见他们开始谈诗论词,这个不算她的擅长,于是起身自己往梅林里走去。
身后听雪还不忘叮嘱:“把风帽戴上,别走远了!”
无奇笑着应了,且看且行,此刻雪还落着,周围安静非常,只有亭子里众人的说笑声遥遥传来,衬得此处仿佛世外仙源一般,俗世烦躁一概抛却。
无奇且走,心里突然想起刚才高逸图上的题字,那《云仙玉清传》已经给了段掌柜,可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人“画”在了画上,却不知作画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如听雪所说,倒是个有趣的人。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一棵极粗大的梅树之下。
无奇靠着树背站住,仰头看着一树金灿灿的腊梅覆着雪,虽然极享受此刻的清冷幽静,但突然间竟生出一种念头:此情此境,要是他也在……该多好。
一念心动,又看满目梅花灿灿,无奇不由想起一首应景的诗。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这是唐朝卢仝的《有所思》,无奇嘴里念着,心里浮出瑞王的容颜,不由嗤地一笑,细碎的雪落之中,竟仿佛真的看到赵景藩自梅林之中向自己走来。
“现在也不过是……”无奇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把头顶那一支横斜的梅花勾下来,口中喃喃道:“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个半是含笑的声音响起,道:“你说的‘美人’,是哪一个?‘相思’的,又是哪一位?”
无奇简直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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