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三江不愧是给郝四方向来嫌弃的儿子,一出口就是个震天雷。
这个雷把无奇惊的魂不附体,她哭笑不得,不知自己要不要顺势再磕个头。
奇怪的是,在三江嚷嚷了那句后,他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房门口,感觉就像是才一冒头就给打掉了似的。
无奇汗毛倒竖而满怀忐忑,想去看看三江怎么了,但又知道看一眼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尤其是感觉到身前的人好像要挪步走开,无奇情急地往前一扑:“殿下息怒!我哥哥向来心直口快性格鲁莽但实则不是个坏人!”
她抱紧赵景藩的双腿,撒赖一样不肯放开。出于对郝三江脑袋的担忧,她的眼圈发红,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些许水色。
这点水色映入了赵景藩的眸中,搅起了一点隐晦的波澜,他冷看着无奇:“放手。”
无奇感觉只要自己一松手,三江的脑袋必然就掉地上了,于是执着地抱紧:“我哥哥什么也不知道,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把他当成一个屁来放了吧……”
赵景藩听到那句粗鄙之语,唇角微微牵动:“混账东西。”
这点稍纵即逝的笑意没逃过无奇的双眼,她像是诡计得逞的孩子,向着他露出了虽然是着意讨好却不乏天真明丽的笑容。
有那么刹那,赵景藩觉着脚下的人像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奶猫,缩在自己腿边上抓抓挠挠,蹭头蹭脑,居然有点让他下不了手。
与此同时,无知无畏的三江还在聒噪着:“谁抓老子……”话没有说完,他的声音突然迅速地低了下去:“姑、姑娘!”
郝三江本是要势如破竹地冲入屋内的,谁知后颈给人轻轻一揪,他就身不由己地退了出去。
以三江的脾气,谁敢这么对他,一定要用他的拳头把对方捶成一块扁平的饼子,但当他愤怒地回头,却对上一张芙蓉般婉丽的脸。
是个女孩子,还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孩儿!
他的怒气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冰消雪融,心却开始怦怦乱跳,如同小鹿乱撞。
“姑娘你……”郝三江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小狐狸,突然不再羡慕屋内的无奇,甚至不再关心她跑到上杭府来玩女人还是玩男人,他只感觉可能自己的春天也终于姗姗来迟了,咽了很大一口唾沫他问:“你的手可好?”
他记起了刚才有一只手把自己揪了回来,既然不可能是林森,那当然就是面前的美人了。
林森跟郝三江在某些方面极为一致,比如同样怀有对女孩子的浓烈爱慕之心。
但林森向来勇于搭讪,不管是半老徐娘还是豆蔻少女,他都要上前试一试。
而郝三江不一样,他在别的方面性格是非常的豪爽外向不拘小节的,唯独在女子身上他反而非常的害羞,越是喜欢的女孩儿他越是笨口拙舌。
要是换了平时,林森这会儿早凑上前了,可惜他知道小狐狸是谁,也知道小狐狸的爪子跟牙齿之利,所以他一声不响,甚至还想提醒郝大哥敬而远之。
但郝三江此刻已经忘了无奇,林森当然更不知何许人也,他只看着小狐狸,觉着实在是自己平生所见最好看的一个女孩儿了,甚至像是仙女或者妖精似的漂亮。
他的目光从惊艳转向爱慕,如同母鸡看着心爱的鸡雏一样的喜欢。
与此同时小狐狸也在看着郝三江,如同狐狸看着心爱的鸡雏一样慈善。
“我的手没事,你的脑袋……”
小狐狸说到这里抿嘴笑了笑,她本来想说你的脑袋可能有事,可没听见主子的吩咐,却不便自作主张,于是又咽了回去。
“啊你放心,我皮糙肉厚的,就是你姑娘家的手嫩,怕你伤着。”郝三江却以为小狐狸是好意,他张开大手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喜洋洋地。
正在三江盘算着要不要请小狐狸到楼下喝几杯茶吃些点心的时候,房门重又给打开了。
郝无奇脸色怪异地站在门口:“哥。”
郝三江记起自己的来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随口答应:“哦……你你,你还不出来?先跟林森下楼等着去吧。”
无奇正在挠脸,闻言吃惊地看着他:“你呢?”
三江道:“我、我……”他讪讪地问小狐狸:“对了姑娘……还不知道您的芳名呢?”
无奇扶住额头。
林森在旁边举起手遮着嘴窃窃私语:“我怎么感觉大哥在与虎谋皮自寻死路呢。”
小狐狸的耳朵很灵,但却不动声色,她瞟了眼旁边的无奇:“春日,我叫做春日。”
“春日,”郝三江陶醉,像是狗子嗅着喜爱的烤鸡腿,泛出情不自禁的口水:“好、好名字。”
无奇忍无可忍地低吼:“你还不走?那我先走了!”
她愤愤地踹了郝三江一脚,跟林森两个下楼去了。
三江扭头看了眼:“春日姑娘,不知你家住何处?我是……”
“我知道您是漕运司长的长子,回头有机会自然会去拜访。”小狐狸善解人意地回答。
她瞧着无奇平安无事地走出来,虽不知原因,却明白今日这鲁莽男子的脑袋是保住了。
郝三江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张貌美如花的脸,他没有别的想法,满心都是以后他跟春日姑娘结婚,生子,其乐融融你追我逐的场景。
恨不得立刻去拜天地。
想的太过出神,以至于下楼梯的时候三江差点儿一骨碌滚下去,幸亏林森跟郝无奇在楼梯口等着他。
两人合力扶住了三江,像是逃出虎口的兔子一样冲出了客栈。
虞山脚下,王家庄院。
王翰林听说门上来人,扶着夏怀安的手挪了出来。
当看到堂下坐着那人的时候,王学士猛然一震,松开手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不知瑞王殿下驾到,老臣失礼!”
夏怀安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知县之子,他看见王学士跪倒,自己也跟着跪在了地上磕了个头。
赵景藩略一抬手,旁边的王府侍从立刻上前将王翰林扶起来。
“听说老先生抱病,何必行此大礼。”他和颜悦色地,扫了眼跟在翰林旁边的夏怀安:“这就是夏思醒的儿子?”
王翰林颤巍巍地,拉拉怀安:“快给王爷行礼。”
怀安立刻又跪地磕了头:“参见王爷千岁。”
赵景藩微微一笑:“是个机灵孩子。”他回头看了眼春日:“带这孩子出去玩儿吧。”
春日领命,领了怀安出去了。王翰林见状,知道他必然有话跟自己说,便垂首默立。
赵景藩道:“先生病着,且坐了说话。”
王翰林谢恩,这才在下手的椅子上半坐了:“不知殿下今日驾临,有什么吩咐?”
赵景藩道:“姑娘的事情,想必夏夫人已经跟你尽说了。”
“是。”王翰林答了这声,泪珠便掉了下来,“多谢王爷关怀。”
赵景藩道:“你是朝廷老臣,膝下只有姑娘一人,遭遇这般不幸实在可悯,所幸真凶伏法,你也不必感伤,节哀珍重才是。”
王翰林低着头,泪落如珠:“多谢、王爷……”他好不容易说了这几个字,抬头看向赵景藩:“只是、那个苏奕是要押回京城处斩吗?”
赵景藩一点头:“明日便会启程。”
王翰林脸上露出惘然的神情,唇只是哆嗦。
赵景藩问道:“怎么了?”
王翰林含着泪道:“敢问王爷,那两个太学生,莫非是王爷派他们来的吗?”
赵景藩道:“你怎么知道?”
“我叫人查过,说是三个太学生突然就出现在城中普贤居客栈,他们自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今日又听说苏守备审子,我便知道这不是太学生能办到的,要不是有人压着,苏克绝不会这么快的将他的儿子公然审办。”
偏偏今日赵景藩就来了,王翰林窥察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自然猜得出来。
赵景藩道:“不错,是本王的意思,还好他们没丢人。”
王翰林明白这位王爷一举一动皆有原因,当然不会无缘故地让几个太学生来办案,但这不是他该问的,也不是他所关心的。
此刻外间传来了夏怀安的声音,王翰林看了眼,缓缓起身走前两步,竟跪倒在地。
赵景藩道:“先生为何如此?”
“老臣有个不情之请,”王翰林定了定神,道:“夏知县一心为民,却竟死于非命,他活着的时候我因误会跟急怒,错怪了他,今日夫人跟公子突然前来拜别,说要回老家去,我知道夏知县为人清廉没什么积蓄,所谓回老家也不过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说法,所以我挽留他们暂时住在庄院。若是老臣一命呜呼,或可让他们久居于此,只有一件事,我担心有人会把这对母子视作眼中钉,久而久之怕对他们不利。”
赵景藩道:“你是说,苏克会记恨他们?”
王翰林猛地抬头,这位王爷果然洞若观火,他道:“是。老臣担心苏克会因为苏奕的事情迁怒于他们。”
赵景藩道:“苏奕明日给押解上京,自然有朝廷秉公处置,苏克只怕没这胆子。”
王翰林欲言又止,眼中的泪微微晃动。
赵景藩轻轻地叹了口气:“先生没别的话跟本王说了吗?”
王翰林一怔,他抬头看向赵景藩,有点狐疑不安的:“王爷……”
目光相对,王翰林低下头去,终于他深深吸气:“我同孙女相依为命,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她去后老臣连日夜不能寐,自愧无法找到真凶为她报仇,幸有王爷主持公道,但……老臣实在,愤怒难平,恨不得、手刃那禽兽将他千刀万剐……王爷……您可明白?”说到这里王翰林已经泣不成声。
王学士舞文弄墨了一辈子,孙女聪明伶俐,豆蔻年华,给人残杀,他日思夜想,恨不得找到那凶手,亲自把那人剁碎,先前是有心而无处用力,如今知道了苏奕,就算是苏奕会给押解京内处斩,但他却仍是没法消除心头之恨。
他想要自己动手,想要那混账死的更惨一些,事实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杀了苏奕之后自杀,但是看着李夫人跟夏怀安,他又有些不放心,他怕苏奕死后,苏克追究起来,他不怕给挫骨扬灰,只怕会连累李夫人跟怀安,但是赶走这一对孤儿寡母,他又于心不忍,所以才想恳求赵景藩庇佑。
但是瑞王简单的一句话,忽然让王翰林心惊,他意识到赵景藩这次来,恐怕不仅是慰问而已。
所以此刻他虽然没有说出实情,却已经表露了自己的心声。
赵景藩道:“本王明白,但是,先生清白了一辈子,本王不想你临了(liao)脏了双手。”
这一句话刺中了王翰林,同时他也确信了,赵景藩已经知道他的意图。
“王爷!”他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失声哭道:“老臣实在不甘,唯一所愿就是想要那人血债血偿,我孙女儿实在死的冤屈,可怜……我纵然豁出性命也要替她报这个仇。”
“不必说了,”赵景藩静静地俯视着地上风烛残年的老者:“本王知道。”
他淡淡地地说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走到厅门口处,看到院子里春日正拉着夏怀安的小手。
怀安歪着头问:“姐姐你在干什么?”
春日道:“我跟你玩个戏法。”
怀安咯咯地笑道:“什么戏法,手怪痒痒的。”
春日摁着他的脉搏,也笑嘻嘻道:“你心里藏着个小东西,姐姐听听它在哪里。”
“是什么小东西呀?”怀安觉着有趣,稚言稚语地问。
赵景藩看了会儿,心里想起的却是客栈内那个抱着自己双腿的人:“殿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她在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
“你说什么?”
“是有关夏知县的小公子……”
赵景藩知道无奇是得寸进尺,把郝三江的头寄存已经是他开了天恩了,对这种得陇望蜀的家伙他向来会一脚踢的远远的。
但奇怪的是,望着那张笑的很灿烂却明显别有所求的小脸,赵景藩非但没有把她踢开,甚至还破天荒地做了个让他至今为之迷惑却回味无穷的动作。
赵景藩敛了思绪,他回头望着地上的王翰林道:“总之,一切自有天意,你只需要静静等候便是。”
“天意?”王学士含泪转身看向门口的瑞王。
皇族很少穿素白的袍服,因为忌讳,常见的是银白的华贵绣蟒王袍。
但今天瑞王却一身洁净的素。
起初见面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可现在,这如霜似雪的白衣落在眼里,忽然有了不同的意味。
从王家出来,春日低低道:“那孩子确实有心疾,倒不是夸大,不过也不是不能治疗,就是稍微有些麻烦,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
赵景藩上马车的时候已经想到:“那就从太医院调个合用的吧。”
“是!”春日心中暗暗奇怪,夏怀安固然可爱,但为了个小孩子如此大费周章,这很不符合瑞王一向的做派,且她不知道赵景藩是从何处听说夏怀安有心疾的。
瑞王入了车中,又问:“守备衙门那边儿预备好了?”
车外的黑衣人低头:“回殿下,万事俱备。另外,大理寺跟刑部的人明儿一早就会赶到。”
赵景藩微微合上双眸:“什么叫天意,天做到的天做,天不能到的本王替他做,这便是天意。”
于是,在赵景藩跟无奇等一干人等离开少杭府的当天夜晚,守备衙门府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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