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府的两个门房站在台阶上, 都是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若在往日,阮夫人自然早留意到了,但此刻她心里有事, 竟没有在意, 甚至在其中一个门房想要开口的时候, 抬手一挥挡了下去。
脚步匆匆向内, 里间早有婆子丫鬟迎了上来。
阮夫人目不斜视地先吩咐丫鬟:“去把姑娘叫到我房内。”
丫鬟领命前去后,阮夫人随口又问:“今日可有事?”
嬷嬷道:“并没什么大事, 就是先前林家小爷来了一趟。”
这果然没什么稀奇。
阮夫人自顾自想着心事,有些烦闷, 便道:“回去收拾东西, 要去清流。”
府内的几个嬷嬷面面相觑,彼此互相递眼色, 却都不敢先开口。
直到快回了上房, 才有一个嬷嬷壮起胆子,凑近阮夫人身旁, 小声地跟她说道:“太太,还有一件事……”
“什么?”
那嬷嬷定了定神,才又道:“半个时辰前……瑞王殿下、只带了一名近身侍从……”
阮夫人的脚步戛然而止:“王爷?在、哪儿?”
虽然心不在焉, 但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阮夫人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也扑面而来的夜风都凉了几分。
嬷嬷瞅了眼她的脸色,咽了口唾沫:“跟着王爷的人吩咐……叫我们不许惊动,王爷、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去寻姑娘了。”
这嬷嬷也算是识趣了, 还特意表明说是瑞王有“要紧事”, 找个理由, 至少面上姑且过得去。
阮夫人抬手扶住廊柱,眼前阵阵发晕。
自从无奇从宫内回来后,看似总算是安分了下来,而瑞王那边也一直悄无声息,阮夫人便觉着两个人大概就此完了,这倒也好,两下相安。
谁知瑞王竟又突然驾临……
怪不得方才门上的人眼神有些怪。
阮夫人后知后觉,脚步一动,便想亲自往无奇房中去。
嬷嬷急忙拦住:“太太……”
几个嬷嬷都是心腹之人,自然事事都为郝府着想,当下陪着笑忙劝道:“太太,料着时候,王爷大概、也该议事完了,何况王爷吩咐了不用惊动,太太倒是不必这会儿过去……”
嬷嬷们心中清楚,瑞王来找无奇绝不是为了什么要紧正经事,多半只是私情而已。
而太太自然也心知肚明,倘若这会儿过去,彼此的脸上可怎么过得去。
如果那是个寻常之人倒也罢了,但那偏偏是瑞王殿下,到底是要保全彼此的颜面,且也不至于不影响到郝府。
阮夫人被嬷嬷们拦住,心里也清楚这些人只是为了自己着想。
她本来的确该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一想到瑞王人就在府内,且不知正做些什么,而她却只能装聋作哑,这口气如何能够忍下去。
只是略微思忖,阮夫人冷哼了声,道:“既然王爷亲自驾临,没有个不请安拜见的道理。”
说了这句,阮夫人竟自转身出门,往无奇的院子而去,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势。
众嬷嬷跟丫头们见状都吓了一跳,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只能赶紧追出门去。
无奇的院中,宁儿等丫头都呆呆地站在廊下,一个个如痴如醉。
对于瑞王这番行径,顾九也是无奈,但脸上仍是一派冷峻。
直到小丫头奉了阮夫人之命而来。
那丫头迟疑着走进来,因见里外静悄悄地,她也不敢如何。
只在院中间站住,才俯身小声地说道:“启、启禀王爷,我们太太回府了,请姑娘过去一趟。”
顾九有些为难。但既然阮夫人已经回来了,自己的主子也应该知道些分寸才对。
当下将声音放的不高不低的:“知道了。”说了这句,顾九便转身向着屋内道:“王爷……太太回府了。”
其实早在丫头出声的时候,屋内两人已经听见了。
两人数日不见,如今心结解开,又是两情相悦,自然情浓十分,情难自禁,简直难舍难分,更忘记了今夕何夕,人在何处。
无奇被赵景藩抱着,已经浑身火烧而神魂颠倒,直到听了一声“太太”,顿时如兜头浇落一桶冷水,即刻醒悟过来。
睁开双眼,却见瑞王近在眼前,他原本如冰雪般的脸色,如今却变成了情生意动的润红,双眸摇曳有光,意犹未尽缠缠绵绵地望着她。
“太太”两个字对于无奇的威慑力自然极大,但对于赵景藩而言显然并没有那么严重,他的眼前只有无奇,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甚至还想继续。
无奇对上他的目光,仍是忍不住怦然心动,忙闭上眼睛不看:“王爷!我娘回来了……她、她兴许很快过来了!”
现在两个人的情形,显然没什么脸见阮夫人。
尤其瑞王唐突而来,要怎么交代还不知道呢。
耳畔是瑞王低低地笑了几声:“有本王在,你怕什么?”
无奇抬手捂着脸,一张脸在掌心里滚烫,闻言她抬头看向赵景藩,不知道该佩服瑞王殿下的定力呢,还是该佩服他的厚颜。
“什么叫我怕什么?”无奇红着脸,嘀咕道:“正因为有你在我才怕的……都怪你。”
赵景藩温声道:“好好,都怪本王。不用担心,就算是太太到了,也有我替你撑着。”说着,手便落在她的领子上。
无奇忙推开他:“你还闹?”
瑞王顺势退后一步,似笑非笑地:“不过是想替你整理整理罢了……”
无奇一惊,这才醒悟自己竟只着中衣,刚才给揉搓的都褶皱起来,当下赶紧跑到屏风前把一件袍子取了,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
瑞王正把自己的袍袖略做整理,抬头见无奇慌里慌张欲盖弥彰地忙碌,不禁又笑道:“现在再穿,是不是晚了点?”
不料才说了这句,就听到门外小丫头的声音低低道:“太太!”
原来阮夫人果然到了。
无奇脸上的晕红正在迅速消退,系纽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瑞王见状便走到她身旁,不由分说把她往身边一揽,低头给她将肩头的纽子扣好了,又不慌不忙地将侧襟的系带给她系了起来。
做这些的时候,瑞王心里忍不住的欢喜,便轻声说道:“你瞧,咱们像不像是老夫老妻?”
他给自己整理衣裳的时候,神情甚是专注而温柔。
无奇正也心动打量,突然间听到这句,愕然之余啼笑皆非。
细听外头阮夫人似还没走近,便小声道:“你少胡说。”
“怎么是胡说?”瑞王却分外认真地道:“以后成了亲,本王也像是现在般伺候平平……怎么样?你看我做不做得到就是了。”
无奇才正常了些的脸色顿时又红了起来,想反驳又不便,只忍笑伸手又在手臂上拧他一把。
瑞王哎吆了声:“你……”
却在这时,门外顾九的声音响起:“王爷,夫人到了。”
无奇脸色一变。
瑞王却向着她安抚地笑笑,转过身去。
顾九话音刚落,门口人影一晃,是阮夫人走了进来。
阮夫人本来是不想大动干戈的,可是进了院子后,发现无奇的丫头们有一个算一个,竟都泥胎木塑般地站在廊下,那么……屋内只剩下那丫头,她跟瑞王两个孤男寡女的做什么!
阮夫人不知该骂无奇疏忽大意的好,还是骂瑞王实在不知体统。
可一个是她的心头肉,且又毕竟是女孩儿,瑞王亲自来探,难道能将人扔出去?到底还是瑞王不对。但对方偏又是王爷,骂却是骂不得的。
纵然没有骂出口,脸色已经冷若冰霜了下来。
阮夫人的目光有些凌厉地扫过无奇,又看向瑞王,俯身行礼:“参见王爷。”
相比较无奇的窘迫不禁,瑞王却已经神色如常,垂着蟒袍大袖,瑞王略一点头含笑道:“夫人不必多礼。本王来的唐突,偏夫人不在府内,还请夫人不要介意。”
阮夫人又瞥了无奇一眼,虽没亲眼见到这屋内发生了什么,可从无奇躲闪窘迫的表情、以及那满脸的晕红上,她也能窥知几分。
本以为无奇对赵景藩已经死心,可看这光景,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这位殿下手段果然不同凡响。
阮夫人不冷不热地说道:“按理说王爷驾临,是府内的莫大荣幸,只是王爷若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又何必亲自前来,只派人前来交代妾身或者我们老爷便是,平平不过是个糊涂无知的丫头,若冲撞了王爷就不好了。”
无奇当然听出母亲在冷嘲暗讽,她一声也不敢出。
瑞王看看低着头的无奇,复一笑,便跟阮夫人道:“太太说的有理。只不过本王有些体己话,自然该当面跟平平说,却不好叫别人随意乱传。让太太见笑了。”
阮夫人震惊,她本是垂着眼皮的,此刻忍不住看向瑞王,她惊愕地想:这位殿下,几日不见,这厚颜无耻的功力更深了几分。
突然听到一阵咳嗽声,原来是无奇在旁边手捂着嘴,不知是真是假地干咳一气。
瑞王听见无奇咳嗽,转头看向她,自然知道无奇是暗示他不要乱说话。
只不过对瑞王而言,反正他不想藏着掖着,虽然明知道阮夫人不是很中意自己,但无奇他是娶定了,也不介意把话通通地揭开了说。
却见阮夫人磨了磨牙:“王爷这话从何说起,自古男女有别。王爷又是金尊玉贵之人,自然更该自重身份,岂能像是那些……登徒浪子一般行径。”
他到底也是瑞王,阮夫人不好说的太难听,可到如此地步却也足够了。
无奇听见“登徒浪子”四字,先羞惭起来,同时又有点担心瑞王脸上挂不住,当下忙叫道:“娘,其实……”
阮夫人正忍着心里怒火,闻言正要向她发作:“住口,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无奇给噎住当场,默默地咬了咬唇。
瑞王看了看她,却道:“太太是怪罪本王么?确实,是本王孟浪,却跟平平无关,既然如此,本王向太太赔礼如何?”
无奇一愣,阮夫人也很是意外,却见瑞王走前一步,双手搭起,向着阮夫人躬身深深地作了一揖:“是本王考虑不周,请您见谅。”
阮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再怎么着,瑞王居然肯向自己行大礼赔罪,这……连她也有点手足无措了。
顷刻,阮夫人定神道:“王爷不必如此,妾身实在受不起,若王爷以后行事能够慎重些,妾身便也万千之谢了。”
“说起‘以后’,”瑞王点点头,道:“本王也有些要紧话想跟太太商议。”
阮夫人微怔:“王爷有何事?”
赵景藩看向无奇,对她使了个眼色。无奇正望着他,见状却不甚明白,瑞王只得指了指门口,又抬抬下颌。
无奇好不容易明白过来,却并不动,只迟疑地看着他。
瑞王微笑柔声道:“去吧,只一会儿,放心。”
无奇这才又看向阮夫人,见母亲并无表情,她只好低了头,走出了门口。
屋内只剩下了瑞王跟阮夫人两个。
阮夫人见无奇对瑞王言听计从,心里更叹了声,面上淡淡道:“殿下到底有什么话?请说罢了。”
此刻,赵景藩脸上的笑意敛去,恢复了向来的冷静肃然。
“您是明白之人,有些话无须讳言,”赵景藩静静地看着阮夫人,说道:“本王对于平平一往情深,绝无更改。只等为太子哥哥的孝期满后,本王想娶平平为我的王妃。”
阮夫人早有所料,闻言一笑:“王爷是鸾鸟凤凰,平平却是个不省心的小鸦雀而已,王爷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赵景藩道:“本王这一辈子,只要平平一人,就算她是鸦雀,也是我心里独一无二值得宝爱的小鸦雀。何况本王知道太太并不是真心这么想,只是舍不得罢了,或者怕本王会薄待平平。”
瑞王说到这里,抬手将袍摆轻轻一撩,竟向着阮夫人缓缓跪倒。
阮夫人正自为了他的话哂笑,觉着他果然聪明知心的很,谁知却见这一幕。
身着银白蟒袍的瑞王竟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跟前!这简直,比瑞王出现在无奇闺房还要“不成体统”!
“王爷?”阮夫人惊的失声:“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此时此刻无奇在门口处,本来就不放心,正贴着耳朵偷听。
闻言忙探头看过来,一看这情形,也吓的灵魂出窍。
无奇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本能地要冲进去,可脚才踏进却又生生止住,原来她看到了瑞王向自己轻轻地一摇头!
而在无奇旁边,顾九本就听见了阮夫人的话不对,又见无奇如此反应,生恐有个万一,便忙跟着探头。
谁知竟看到瑞王竟跪在阮夫人跟前,刹那间,顾九耳畔嗡地一声,天晕地旋!
除了帝后外,瑞王跪过的应该只有太子了,如今这、这却是怎么说?
里头阮夫人慌的抬手要去扶他起来,瑞王却并不动,只望着她道:“本王知道夫人疼女心切,但我疼惜平平之心,并不输于夫人,正如夫人所见,只要是为了平平,本王什么都可以,性命,脸面,身份……在本王看来,皆不如她重要。”
这一句句话,震的阮夫人浑身战栗,无以名状。
她盯着面前的青年,任凭是多镇定自若,也不禁为他而动容。
“王爷……”阮夫人眼中竟有些莫名湿润,她咽了口气,艰难地说道:“您还是、先请起来吧!叫人知道了,妾身只怕也是死罪。”
瑞王却岿然不动,望着阮夫人沉声道:“只求夫人先答应,把平平许给本王。”
他是真的,脸面,身份……都不要了?!
阮夫人面对这样的瑞王,生平头一回,有一种无能为力将败下阵来的感觉。
突然耳畔是微弱带颤的一声唤:“娘……”
阮夫人回头,却见无奇站在门口,她正死死地咬着下唇,双眸之中,眼泪正在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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