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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rǔ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mg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
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
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
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
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
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
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
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
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
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
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
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FgQig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FgLiu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h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ч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FgLiu灵巧
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g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uHui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QigYu声色z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qu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rǔ之w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
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
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
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
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
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
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
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rou]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rou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
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
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
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
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
罕.你道是啖rou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HogF朱楼
S阑.到头来,依旧是Fg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
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
骄奢Yiag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
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
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
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
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
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
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
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
亲,积得yi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rou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
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yi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iog悬金印,威赫
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
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FgQig,秉月貌,便是败
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
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
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
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FgLiu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3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YuYu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YuYu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rǔ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YuYu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qu,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rǔ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h手与他系kù带时,不觉h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hi,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YuYu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YuYu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w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zui.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zui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zui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zui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igiog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cha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zui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cha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ъл,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rou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rou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zui,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m舌咂zui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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