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紧跟魏知行进了破败的庙宇,因为窗户上皆钉了横七竖八的板子,庙宇里甚是黑暗,明月眼前顿时一黑。
待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男子已经站在了庙宇的中央,就那样静静的看着自己,如同和这庙中的其他物事一样,一样的肃静,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黑暗,似原本就融入这庙宇一般,毫不违和。
明月只怔了一怔,便倔强的走进庙中,执扭的站在男子面前,直直的看着男子的眼,不言不语。
男子叹了一口气,他岂不知少女的意思,只是,他要如何说,怎样说,连一向狡辩聪慧的他都想不出最好的措词来。
二人就这样互相打量着,内心思量着,庙外的寒风顺着洞开的庙门,长驱而入,明月不由得打了一个战慄。
男子叹了一口气,双手箍住少女的双臂,一个转身,便是自己的后背朝外,挡住了大部分的凉风,少女转而在内,身后靠着一只大长方形的案台。
明月皱了皱眉毛,撅着嘴,想要不接受男子的好意,只是男子高大,那长长的黑影,将自己完完全全的笼罩其中,气势生生压过了自己。
心里本就是怨责的明月,双手一撑身后的案台,脚掌一踏地面,借力坐到了案台之上,身高增高了不少,勉强和男子的视线平齐,就这样,继续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男子的眼睛,无声的控诉着自己的不满。
男子觉得好笑,不由得又靠近了一分,身上那好闻的悲伤的竹子花香气,毫无阻碍的浸入了明月的鼻翼、侵入了明月的心中,心弦似断了一般,停跳了好几下。
明月懊恼的将男子推开,冷然道:“能跟我说说真相吗?不要用什么髭狗来糊弄我!你知道,我根本就不信!是不是你做的?还是,你想包庇谁?。”
魏知行静默不语,而是向前迈了一步,再次靠近了明月,抬起手,挑起骨结分明的欣长手指,将明月垂下来的碎头发重新掖在了耳后,嘴角扯了一个美丽的弧度,想起了曾经的画面。
这些碎头发还是上次男子作画时,少女自做聪明剪出来的流海,现在虽然长长了一些,却还是半长不短,想要梳上去,总是调皮的垂下来,扎得少女总是不自觉的眨着眼睛,反而增加了俏皮的模样。
明月倔强的歪过了头,男子不以为杵,指着破败的庙宇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明月借着庙门射进来的余光看了看,自己的右侧上方,供着一个巨大的、黑黑的,而且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泥胎像,自己正处于它的正前方,坐着的,是一条长长的案子,与普通寺庙的长条香案不同,这桌案尤其的宽大,自己躺在上面还富富有余。木质也是上等的桐木,只是天长日久没有人来祭拜,所以上面布满了灰尘。
在庙宇的靠门一角,有一只世大的鼎,里面虽然也是布满灰尘,却可以隐约看到它的底漆是暗红色,铜胎锃明瓦亮。
明月以为魏知行在转移话题,没好气的低头吹了吹桌上的尘土,却是吹得狠了,灰尘一下子眯了眼睛,瞬间流下眼泪来。
男子忙拉开明月的手,气急道:“吹它做甚?迷眼了?”
少女摇了摇头,娇嗔道:“谁眯眼了?我是哭了!哭了!!懂不懂?欢喜死了,不明不白,还不知道谁是凶手,你告诉我,别说些有的没的转移话题,进入正题。”
魏知行看着倔强的挺直着脊背的少女,无可奈何道:“我没有转移话题,只是想让你认清现实,让你从你的不切现实的壳中爬出来面对而矣。”
明月挑了挑眉,自己又不是蜗牛,更不可能是乌龟,怎么就不切实际了,怎么就在壳里不出来了?
魏知行不再看明月,而是看着庙里那看不清面目的泥像道:“这像是土地神,这庙叫土地庙,又名皮场庙,无论你走到大齐国哪个郡县,只在找到县衙,它的左侧必定是这皮场庙。”
明月没有了声音,显然听了进去,好奇为何庙和县衙挨着,好莫名其妙的组合。
魏知行仍旧看着明月继续说道:“土地庙之所以又叫皮场庙,是因为他除了供奉土地爷,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犯了重罪之人,从县衙里拖出来之后,便直接带到这里,施刑示众,而在这里施的刑罚主要有两处,一种叫做‘剥皮实草’,另一处叫做‘炼油煮尸’。”
光听名字就瘆人,明月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却是坚强的挺直脊背,瞪着眼睛看着魏知行继续。
“所谓‘剥皮实草’很是简单,就是将人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在头顶上开一个口子,顺着身子往下剥,剥下来的皮完整而无破损,再将里面塞满了稻草,重新缝合,挂在外面的灯柱上面,那草尸随风起舞,似活人一般,尤其是夜晚,连路人都不敢行走;所谓‘炼油煮尸’就是字面的意思,将人放到鼎里煮了,慢慢的熬出尸油来,遇到荒年,有的人会将它分而食之......”
“魏知行!!!”明月的怒气忍无要忍,脸色已经吓得惨白。
魏知行淡然的一扯嘴角,却是苦涩的笑,毫不停留的继续说道:“我没有半点虚言。我的舅舅,因为私养了一个‘胡虏美人’,被人告发通虏判国,满门抄斩,舅舅被施‘剥皮实草’之刑,当年我还不到十岁,亲眼看着施刑,我连着好几个月睡不着觉,总想起舅舅飘在灯柱上空洞的眼洞。”
明月突然就怔住了,眼睛登时就红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残忍?
魏知行声音有些哽咽,眼睛却干涩无泪,却似了无生气一般道:“我的表姨丈,在翰林院负责地理志编撰,遍走大齐各地,在乐阳郡画地理图络时,误闯太湖,看到了泯王与小妾沐浴,被泯王以私闯为由,擅自给施了‘炼油煮尸’之刑,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明月的喉咙竟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比的窒息与难过。
“这二十多年来,我送别了无数亲人,有的是罪有应得,有的是被恶意构陷;我也亲手送了很多人上了黄泉路,有的是罪有应得,有的,也是恶意构陷,只因为,我不杀他,他总有一天会杀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的手,是纯洁无瑕的。”
少女静默了,自己的手,不也是粘上了赵二狗的血?
从魏知行的话中,明月听出了一股寒凉,一种理性,这种寒凉是亲人的血铸造的;这种理性,是亲历的生死而练就的;他,该是经历的多少不公,多少隐忍,还有多少无奈?
男子继续说道:“我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怕被人连累,怕连累别人,到最后,身边除了姐姐,一个亲人也没有;除了洪丰,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就像被这世界所抛弃的人。”
男子温柔的牵起少女的手,眼睛不由得红了,绽出一丝苦笑道:“现在,我比过去更怕,怕在你面前,说错了话,你怨责我;怕做错了事,你不理我;更怕连累了你,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明月的心底登时就软了,反扣住男子的大手,缓然道:“你现在不怕我连累你了?”
男子扑哧一笑,刮了刮少女的鼻尖道:“若是被你连累了,倒说明我在这世上还有活下去的价值。这样我才能真真切切的感觉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行尸走肉的存在。”
男子笑着笑着却又是叹了一口气道:“只怕没等你连累了我,你就被我连累得丢了性命,这欢喜就是这样死的。”
明月错愕的睁大了眼睛,等着下文。
魏知行苦笑道:“泯王妃以为我拼命的找松儿是因为欢喜的缘故,所以才对欢喜痛下杀手,在欢喜死的地方不远,洪丰发现了一辆马车车辙印和血迹,从车辙印来看,是八寸昴钉车毂印,这种马车,适合长途跋涉,坐的人非富即贵,在为数不多的可能人之中,洪丰找到了驿馆,很快在马厩里找到了那辆马车,里面还残留着几颗蜜饯。”
明月狐疑的问道:“这泯王妃不是王妃吗,她为何不放过你?为何对你念念不忘?”
明月终于将积存己久的问题问了出来,要知道,她被这个问题伤神了好长时间。
魏知行目光闪烁,尴尬异常,见明月坚持着要问,便将与刘嘉怡的事情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包括上殿告御状抢亲,待说完前十八年的过往,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直听得明月眼睛越来越眯,越来越长,气氛越来越不融洽。
男子明显感觉到了危险,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被少女一下子扯着袖子拖了回来,由于用力过猛,两张脸险些撞在了一处。
少女语气颇为不善道:“魏知行,你不仅不洁身自好,粘花惹草,还大闹宫殿!最可气的是,你竟然输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老朽!!!”
魏知行脸色变了变,明月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大殿上你输了,现在你却赢了,这泯王妃己经将你当做私人用品了,别人想粘都不能粘。”
魏知行冷笑了一声道:“若说欢喜之前,我还念着青梅竹马的情意,欢喜一死,也让我彻底看到了她的狠毒心肠,所以,更应该好好谋划谋划,你和我,以后也要小心行事,更不能明里见面了。”
明月酸溜溜道:“美女入怀,即然拒绝不了,迎上去便是。你的美男计,定能马到功成。你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你让她出卖泯王,她铁定掀了泯王的窝儿,跟你勇闯天涯!”
魏知行脸色一晒,这个美男计,他对欢喜已经用过一次了,只是明月不知道而矣,看着小丫头一脸酸溜溜的样子,魏知行决定将这件事永远烂到肚子里,知情之人,定要灭口,如魏炎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