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林泰来会怎么安排,但等着就是了,毕竟林泰来的政治信誉有口皆碑。
没抽中吏部的沈珫遗憾的叹口气,这就是命,怨不得人,只能怪老天。
把两位主事打发走,林泰来坐在厅中,就开始构思《官吏考核办法改革自辩疏》。
在礼部的判事厅中,写关于吏部工作的奏疏,这很合理。
上本奏疏是平铺直叙,客观阐述改革的方式、措施,不掺杂任何私人色彩。
而这本奏疏就要对人物动机进行自我剖析,向皇帝说明为什么自己要提出恢复考成法。
“臣入朝以来,所见官员风气涣散,甚多官员不思实心任事,好飙议论以搏虚名。
故而先前奏请恢复考成法,意欲明确和强化各衙门目标责任,督促各官多用心实务。
以此杜绝某些饱食终日、游手好闲,凭借一二上佳考语便可得升迁之现象。
不想避免空谈误国、崇尚实干兴邦之用心,却遭受群起而攻,伏请皇上做主。”
阅读理解标准答案:某些言官和大臣太闲着了,才会屡次围攻皇上,为了消耗他们精力,皇上你得让他们忙起来啊!
大臣上奏有两种渠道,一种是派人将奏疏送到通政司去,由通政司统一归纳。
然后再由通政司送到会极门也就是老左顺门,而司礼监文书房太监则在这里接收奏疏。
另一种渠道就是,大臣亲自进入内廷,亲自到会极门,直接把奏疏投给值班的司礼监文书房太监。
林泰来选择了第二种方式,次日一大早便在长安右门登记,然后进入内廷来到会极门。
却不料在这里遇到个老熟人,当值的内宦居然是司礼监文书房内少监孙永孙公公。
林泰来随口问道:“这不是京城内外二十门提督孙公公么?你改提督会极门了?”
孙太监很谦逊的回答说:“只是帮着秉笔爷爷们打打下手罢了。”
林泰来便把手里的本子扔给孙太监,然后说:“这是我的自辩疏。”
孙太监看了眼封皮,诧异的说:“不是吏部事务吗?怎么用的礼部札子?”
林泰来解释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本人兼职部门太多,一时间用混了。”
孙太监在这里干差事,当然明白一些门道。
通政司统一送来的奏疏,一般都是“大路货”,大明公务文书流程上的加工件而已。
而大臣不辞辛苦亲自跑到会极门投递的奏疏,多半是“私货”满满,属于重点关注对象。
经过内阁、司礼监的流程后,被重点关注的奏疏将会送到御前。
今天司礼监诸太监里,张诚去了皇陵工地,孙暹在东厂,田义生病,所以是陈矩负责进呈奏疏给皇帝,并负责沟通。
此时万历皇帝正靠在软榻上,搂着个不知哪来的清秀小宫女,嘴里享受着投喂。
可能还有点喝大了,嚼了几口果脯后,晕乎乎的万历皇帝挥着手说:
“这本写得甚好!他每做大臣的,就要多弘扬这种勤政务实的精神!
就该少谈几次道理,多做几件实事,不要整日吃饱了闲着来呱噪!”
陈矩:“.”
看来林泰来这本奏疏的内容,又对上了皇帝的脑电波。
虽然奏疏在明面上,没有一个字提到国本之争,没有一个字谈到皇帝经常被批发谏章的现象,却成功引发了皇帝的共情。
因为在皇帝心里,所产生的主观联想大概是:林泰来认为,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进谏,还是因为这些人太闲、精力太充沛,所以要用考成法让人都忙起来。
没想到这么点“为君分忧”的思路,就让林泰来遭受了大量攻讦,对此皇帝真是感同身受。
故而陈矩又一次直观感受到,林泰来那出色的引导皇帝思维的能力,便询问:“如何批下去?”
万历皇帝谕示道:“连带前本奏疏,一并准了!”
来打扰皇帝,当然不是只有一件事,陈矩又将另外几件重要事务一一奏报过,万历皇帝都做了具体指示。
司礼监太监和皇帝之间的日常政务沟通,大致就是这样的。
在历史上的天启年间,传说九千岁魏忠贤当权时,经常趁着皇帝做木工时去奏事,每每正在兴头上的皇帝都不耐烦的说“你看着办就行”。
万历皇帝虽然也懒,但比天启孙子强点,至少在重要事务上还能亲自听汇报做指示。
陈矩得了谕旨,又来到内阁进行传达,让大学士们根据皇帝意见草诏走流程。
当申首辅听到说,皇帝准了林泰来那本《官吏考核办法改革疏》,心里也是吃了一惊。
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首辅眼里就像是为刷存在感闹着玩一样的奏请,居然真搞成了。
申首辅又确认说:“皇上看了林泰来的《自辩疏》后,就准了之前那本《改革疏》?”
陈矩点了点头,情况就是这样。
申首辅便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陈矩,“是你在御前帮着说话了吧?”
陈太监:“???”
他和林泰来又没有交情,帮着林泰来说什么话?有毛病吗?
“我懂,我懂,不说了!”申首辅又及时撤回了话题。
你陈太监还在这装呢,林泰来早就泄过底了,说跟你私底下有勾结。
内阁草诏,然后用印,再发六科里的吏科审核留档,最后下发至吏部考功司。
收到风的各衙门官员无语,先前林泰来上《改革疏》时,皇帝态度似乎比较中立,下发让朝臣议论。
怎么林泰来被攻讦了几十次后,皇帝反而就批准了?
对此林泰来只能说,时代变了!
六年前清算张居正时,皇帝需要的是宽纵,而现在皇帝只觉得朝臣太吵闹。
圣旨到了考功司,林泰来立刻召集了员外郎俞沾、主事赵南星、主事蒋时馨三人。
“今天开個小会,传达和学习一下最新旨意。”林泰来说,“关于改革考核办法的奏请,已经被皇上批准了。”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与此同时,心情还有点复杂。
阵营仇敌林泰来把事情做成了,固然让人有点不爽。
可是考功司权力扩大了,他们似乎也能受益.林泰来这王八蛋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坐在上首的林泰来心里暗暗冷笑,你们三个想什么美事呢?
然后又继续说:“为了更好的贯彻落实皇上的旨意,我准备在本司内部成立一个考核办法改革小组,专门负责考语规范化、恢复考成法等事务。
由我担任组长,然后选一个官员为副组长,再抽调八名吏员为小组成员。”
另三人想道,虽然这改革小组似乎有另立山头的嫌疑,但只要还在考功司框架内,就绕不开他们三个。
那改革小组的副组长,不就得必须从他们三个里选出一个?
说到这里时,林泰来没有继续谈论改革小组,忽然转向赵南星。
并开口道:“先前我让你奏请恢复考成法,伱三番五次的拒绝,并且多次公开反对恢复考成法。
如今批准的旨意下来了,你要不要上个奏疏,继续表明坚决反对的态度?”
赵南星紧紧闭着嘴,就是不吭声。现在还上疏坚决反对,那不是傻吗?
再说了,先前那是反对恢复考成法吗?那是反对你林泰来!
林泰来又严肃的说:“接下来至少半年内,考核办法改革将成为考功司的主要任务!
赵南星先前多次公开反对改革,在不同场合发表反对意见,已经不适合继续在考功司工作。
我会向朝廷建议,将赵南星调离考功司,另行安排合适岗位。”
卧槽!赵南星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原来这里还有大坑!
当初林泰来三番五次的催着他奏请恢复考成法,他肯定不愿意跳坑。
既然不愿意跳坑,就肯定要反对,而且不止一次的反对。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自己还一度沾沾自喜没有掉坑,没想到当初的反对也成了过错!
那时候谁能想到,林泰来这么容易就恢复了考成法呢?
不能再不吭声了!赵南星立刻辩解说:“先前我反对恢复考成法时,还没有旨意下来!”
林泰来回应说:“那足以能说明,你思想认识不够深刻,已经完全跟不上新形势了,确实不适合在力求改革的考功司工作。”
赵南星情绪激动的叫道:“我乃朝廷命官,岂能容你林泰来私自迁调!”
林泰来叹口气,语重心长的说:“老赵啊,你理智的想想,留在考功司真的好吗?
你我之间相看两厌,你身为我的下属,肯定每天都非常难受吧?何必硬熬?
再说了,在考评上,我肯定不会给你什么好话。只要我还在考功司阻拦,你就很难升迁。
难道你就不想着,早日恢复从五品员外郎级别的官职么?”
赵南星沉默了,林泰来这些话虽然很难听,但却句句都说在了心里。
林泰来趁热打铁,又耐心劝道:“所以啊,绕一步海阔天空,与其死磕到底,不妨换一个赛道。
文选司那边都是你的同道,你去其他同岗位就有机会升迁,怎么也强似在考功司苦熬。
你放心,对于这次调岗,我绝对不设置任何障碍,保证你不会降低身份,仍在六部之内。
绝对不会把你打发到外地当通判、同知,或者是其他低端的寺、监。
我林泰来在官场的信用,你还不了解吗?答应过的事情,何时出尔反尔过?”
林泰来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每一句都是在替赵南星的前途考虑。
最后赵南星长叹一声,答应了下来。他也是真怕了,不想当林泰来下属了。
林泰来和蔼的笑道:“你想通了就行,我这就向朝廷奏请,以加强官吏考核办法改革的名义,申请帮你调岗。”
可能是林泰来这辈子里,第一次对赵南星如此和颜悦色。
两日后,关于考功司主事赵南星调岗的奏疏批了下来,旨意发到了文选司。
文选司郎中陈有年便把赵南星请了过来,进行组织谈话。
“给我调到哪了?”赵南星问道。
陈有年神情落寞,仿佛兔死狐悲,声音微不可察的答道:“礼部。”
已经想开了的赵南星心态轻松,微笑着说:“礼部也不错,事务清闲,升迁又快,品流也高,还有很多同道在那边,算是个好去处。
说起来,这林泰来还真是说话算数,没有奏请把我调往外地或者那些乱七八糟的衙门。”
单纯论逼格,六部里礼部仅次于吏部了,所以这个安排已经足够好。
陈有年又补充说:“礼部,主客司,与主客司主事陈允坚对调。
你去那边,陈允坚去考功司当主事,并且兼任改革小组副组长。”
赵南星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睛也越睁越大
主客司?林泰来兼职郎中的那个主客司?
在吏部考功司,顶头上司是林泰来;为逃避林泰来,调去礼部主客司,顶头上司还是林泰来!
那不就白调岗了吗?还踏马的失去了考功司的权势!
“不能抗疏再换个岗位么?”赵南星神态近乎崩溃,抱着最后一下希望问道。
陈有年无奈的说:“抗疏的代价后果风险,你也知道,但这次有什么理由为你抗疏?
首先,是你自己愿意调岗,这就不好为你分辨了;
其次,礼部并不差,明面上不算亏待,没理由抗旨。如果强行抗旨,就像是无理取闹啊。”
卧槽尼玛!赵南星感觉全身经脉血管都要炸了,脑袋也要炸了!
二话不说,转身狂奔冲出了文选司,又冲出了吏部。
东张西望看了几眼,发现大批林府家丁正在翰林院登瀛门外的御街上晃荡。
这就可以断定,林泰来正在翰林院里,于是已经气昏了头的赵南星大步冲到翰林院大门外!
不等翰林院门官有所表示,警醒的林府家丁就已经率先把赵南星按住了。
“林泰来!你出来!给我滚出来!”赵南星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
来状元厅喝茶的董其昌对林泰来问道:“好像有人在大门外叫你啊,我刚才路过时听见了。”
林泰来叹道:“我们这些部门主官也不好做啊,总是有一些不成熟的下属,稍有不满便无视尊卑的大呼小叫。
但咱也开除不了他,只能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董其昌诧异的说:“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心虚?不然你早就打出去了,何至于躲着不出去。”
林泰来又叹道:“那说明我也是不够成熟,还做不到视若无睹、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