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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话事人 随轻风去 8749 2024-12-04 23:36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绝大多数人的头脑都停滞了下,短暂的失去了思考能力。

  对于今天廷议的结果,他们心里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无论是谁,也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大变异!

  王天官看着集体愣神的东朝房内,笑呵呵的说:“我只是去会极门上谢恩疏,路过此地而已。尔等继续,不必管我。”

  今日主持人于尚书下意识的问道:“老冢宰去谢什么恩?”

  隔着窗户,王天官又回答说:“前些日子我疾病缠身、卧床不起,一度有辞官之意,而后皇上下旨慰留,并且赐太医问诊。

  皇恩浩荡如九天甘霖,被沐浴后我这病情大好了,为臣者怎能不亲自诣阙谢恩?”

  在一干朝廷老官僚心里,王天官话里的槽点实在太多了。

  皇帝对病重不起的大臣下旨慰留只是一种表面形式,和“三辞三让”的性质差不多。

  皇帝的几次慰留表演完了后,被慰留的病重大臣就该真正走人,但你老王怎么能就此病好了呢?这完全不符合套路!

  而且让你老王多日卧床不起的重病,太医去看了下就大好,什么时候太医水平这么高了?

  谁不知道太医院和御膳房是一个原则,业务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王天官在窗外亮了相,说完话就走了,但他带来的巨大冲击波后遗症还在东朝房震荡。

  此时朝臣们纷纷就反应过来了,莫非这是诈病?老王诈病赚总宪?

  回过头来看,这套路莫名的有点熟悉,好像在一本叫《三国演义》的里看到过。

  不会吧?居然还有人照着一本去抄政治斗争,貌似还抄赢了?

  其他朝臣还有心情议论纷纷,但清流党人集体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让孙丕扬这左都御史破例迁转吏部尚书,肯定会引起一定的非议,对他的名声有所损伤。

  所以这件事在本质上就是,以付出声誉为代价,夺取至关重要的吏部尚书。

  现在孙丕扬被周应秋逮着公开讽刺了半天,等于是已经先把声誉付出了,但是吏部尚书职位却没戏了!

  等了一会儿后,周应秋对主持人于尚书开口道:“大司徒!廷议还没有结束,请诸公继续议论啊,是否应该破例迁孙丕扬为吏部尚书?”

  众人:“.”

  周编修你这话就有点诛心了,还怎么往下议论?

  王天官活得好端端的,别人还有什么理由去争吏部尚书?

  就好比是吃绝户,那也得先等人死了再说。如果人还没死就开始吃,就未免实在太不道德了。

  见没别人说话,周应秋直接找上了孙丕扬,“今日诸公聚集在此,为的就是孙总宪。还是你自己来说吧,如何了局?”

  刚才大部分时候,都是同党在出面,孙丕扬作为“当事人”为了避嫌躲在后面。

  而现在局面下,被周应秋点名逼着表态,孙丕扬已经避无可避。

  但孙丕扬本人刚才受到的冲击比所有人都大,低着头陷入了自闭状态。

  毕竟现在他才是最惨的一个,即使没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人品名声也滑落到谷底了。

  本来是一个很正常的官场争斗,变成了趁着别人生病,想通过非常规手段强行谋夺别人官职的行为。

  此时的孙丕扬似乎失去了对外界感知,也不知道听见了周应秋的发言没有。

  周应秋瞥了眼刚才十分积极的户部右侍郎杨俊民,又冷笑着说:

  “似乎有人说过,孙总宪即便得陇望蜀又怎样?而且还说,随便别人怎么弹劾孙总宪!

  这是一位左都御史所应该有的态度么?孙总宪不妨说几句?”

  杨俊民那几句本该是很霸气的话,换了不同的背景,似乎就变得很滑稽了。

  这就是成王败寇,输了就是原罪。

  一直吵吵要弹劾孙丕扬的御史王禹声站在周应秋身后,高声叫道:

  “孙公辞官吧!只要你主动辞官,我便不用再弹劾你了!

  如此孙公或可保全部分声名,维持正二品部院的体面和尊荣,全身而退!

  而你的门生故旧,也不会因你而蒙羞,不受恶论之影响!”

  是个官场中人都能听出,这几句的意思就是,只要你孙丕扬主动辞官,就不会再有政治追杀。

  不过这个调调听在众人耳中,总感觉很耳熟。

  三国里司马懿诈病赚曹爽之后,在劝曹爽投降时,不就是这么对曹爽说的么?

  还在自闭的孙丕扬仿佛找到了一条出路,抬起头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官职没什么可留恋的,我这就.”

  “不可!”杨俊民忍无可忍的大吼一声,阻止了孙丕扬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能主动辞官呢?组织上非常需要这个左都御史!

  目前部院七卿中,清流势力加山陕同盟只剩这个左都御史了!绝对不可能再失去!

  只要你死皮赖脸的呆在左都御史这个位置上面,以眼下的局面,皇帝也不会罢免你!

  与组织的利益比起来,你孙丕扬的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你为此声名狼藉,就算你成为丢人现眼的东西,也要在这个位置上坐住!

  被杨俊民喝止后,孙丕扬又重新自闭起来,陷入了茫然中。

  为什么在朝廷做官越来越艰难了啊.

  周应秋“呵呵”笑了两声,又环顾四周道:“明年开春后,即是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计。

  一个孜孜钻营、妄图违规迁转吏部天官的左都御史,还有资格参与主持京察么?

  我大明朝廷再不讲体面,总不能连底裤都不要了吧?”

  杨俊民宛如火山爆发,对周应秋厉声斥道:“尔等怎么好意思嘲讽孙总宪?

  那王世贞以诈病欺骗朝堂,难道不是无耻之尤?这样的败类人品,就可以主持京察?”

  周应秋不紧不慢的反驳说:“方才王老冢宰说了,他乃是在皇上洪恩的关怀下,被太医治好的,谈何诈病?

  其次,先前无论王老冢宰的病情如何,也没人逼着你们推举孙丕扬取而代之啊。

  如果尔等能自我克制,何至于让孙丕扬被千夫所指?”

  别管别人是不是设置了陷阱,如果你心中没有贪欲,又怎么会上当?

  杨俊民实在吵不过,吼道:“人在做,天在看!”

  看似是一句经常出现在吵架环境里的气话,但是听在有心人耳朵里,总觉得意有所指。

  什么叫天在看?暗示你们林党使用诈病手段,连皇帝也一起欺瞒了?

  皇帝想搞个破例展示乾纲独断,你们林党却坏了皇帝的好事,不会有好结果的!

  有些敏感的人看了眼角落里的锦衣卫官,在廷议现场,一般都有锦衣卫官旁听。

  周应秋心里冷哼一声,天算个屁!哥们我早对皇帝的神圣性祛魅了!

  口中却回应道:“天意本渺茫不可知,也是尔等先妄图以人力误导天意!”

  说完之后,周应秋不屑的拂袖离去。到了这个程度,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御史王禹声也对孙丕扬道:“常闻汝辈以名节自诩,以清高标榜,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孙公好自为之,年前随时可以辞官,否则我将拼尽全力弹劾阁下,陆光祖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听到这些话,其他朝臣忽然感到,这次清流党人最大的损失,可能就是道德金身的崩塌。

  要知道,清流势力是靠着标榜道德为噱头凝聚起来的,以强烈的道德优越感激励阵营士气。

  我即是正义,对手皆为邪恶,这就是清流党人的信念。

  以前无论情况如何,清流党人在道德层面上总能想办法自圆其说,但这次是为了保住权位,却可以公然不要脸了。

  不知不觉间,林党竟然能将清流党人逼到了这一步。

  万历二十年的最后一个月,朝廷最大的悬念可能就是——左都御史孙丕扬是否会辞官了。

  就算不辞官,也是威望尽失的行尸走肉了,估计也主持不了京察。

  还有人在反复琢磨,京察大计之前的这次“天官诈病”,到底是林泰来留下的“锦囊妙计”,还是林党其他成员的自主发挥?

  本场廷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而另一边的王天官来到会极门,向司礼监文书房呈上谢恩疏的时候,直接把司礼监大珰们震得里焦外嫩。

  他们知道近些年来外朝很卷,但是却想不到,已经卷到这个地步了吗?

  如果文臣的政治斗争手段已经发展到了这个程度,那么他们内臣就已经远远落后了啊!

  掌印太监张诚匆匆来到毓德宫,等万历皇帝中午醒来,便将最新情况奏报。

  万历皇帝愕然,刚琢磨着想“乾纲独断”,大发神威钦点一个吏部尚书,就被打断了,这感觉颇为不爽。

  “是谁敢欺天?”万历皇帝带着点怒气问道,真是两群王八蛋!

  一群搞什么诈病,虽然本意是针对别人,但自己这皇帝也险些被蒙蔽。

  另一群更是废物,故意引导自己这皇帝亲自下场,想利用皇权夺取吏部尚书,却又完全扛不住事!

  张诚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里面的纠葛真鸡儿的复杂。

  “皇爷还是别管他们了。”张诚最后叹口气答道。不管换谁来,都是王八蛋。

  而且他已经感觉到,经过嘉靖万历祖孙的连番糟蹋,皇权的神圣性已经严重动摇。

  可能在很多大臣心中,皇帝只是个用来糊弄的工具人了。

  但是想归想,张诚纵然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敢说出来。

  胆敢说这种实话,只会让皇帝恼羞成怒,先砍了自己。

  既然皇帝今天不爽了,那总要寻个出气口,而后万历皇帝又问道:“除了孙丕扬,另一边是谁被推举了?”

  张诚答道:“南京吏部尚书王弘诲。”

  万历皇帝发泄情绪说:“找个由头罢免了他!”

  让你们这些王八蛋诈病!废掉一个你们的自己人,让你们也心疼一下!

  如此重大的政治斗争阶段性结束后,更新社内部也要召开总结会议。

  廷议的当晚,除了首辅赵志皋、吏部王世贞之外的更新社在京成员,秘密齐聚地广人稀的王象蒙宅邸。

  大司马叶梦熊对周应秋问道:“先前你说向首辅报备过一些不可传达的机密事,指的就是王天官病情?”

  周应秋答道:“九元公指示过,坚决反对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行为;如果没有赵前辈授权,我怎敢操持其事?”

  叶大司马苦笑道:“真是没想到,连我们也瞒在鼓中。”

  看在叶大司马地位尊贵的面子上,周应秋多解释了几句:“为了瞒住对家,所以要尽可能缩小知情范围,不得已为之。”

  叶梦熊又道:“我只是好奇,王天官诈病这招,是谁的主意?

  到底是林九元预留定计,还是你周应秋的手笔?”

  周应秋毫不犹豫的答道:“自然是九元公足智多谋、算无遗策,早在出征之前就秘密留下了针对京察形势的妙计。

  若要为此论功,最大的功绩当归属于九元公!

  我只是作为具体执行人,根据九元公之定策,组织实施而已。

  侥幸不辱使命,在即将到来的京察大计中占得先机,扩张同道势力就在明年!”

  叶大司马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周应秋,所以还是周应秋在搞事?你要是不刻意喊口号,我就真信了。

  作为一个加入更新社较晚的新人,叶大司马现在终于能理解,为何周应秋这样一个来自镇江府金坛县的草根能脱颖而出,力压王象蒙这种林氏近亲、陈允坚王禹声等苏州乡党,成为林泰来不在朝时的主导人物了。

  而后叶梦熊又问道:“南京吏部的王弘诲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何表面上推举他?他是我们同道么?”

  周应秋莫得感情的答道:“我又不认识他,先前只想随便在南京选个尚书推举。

  正好看着王弘诲履历似乎最合适,推举起来最逼真,最能唬住别人。

  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让他去背锅,我也不心疼。”

  叶梦熊:“.”

  卧槽!什么叫毫无人性的政治机器,今天算是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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