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迹鉴定最早有文可考,是在东汉末年,曹操手下魏郡太守国渊开始,在唐朝正式纳入了刑名侦缉的手段之中,比如张楚金断江琛诬陷刺史裴光案比如程颢诘翁案,比如谢士元断讼田宅案等等。
刑部北镇抚司东厂都养着一群专门鉴定书证的文书,刑部北镇抚司衙门的文书都鉴定为伪作,唯独东厂的番子们没下定论,但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手书为假。
东厂番子们知道督主恨不得高拱去死,哪怕高拱已经回籍闲住,可是番子们也不好立刻指鹿为马,一口咬定手书为真。
还得等大珰授意才是,到时候无论是伪造另外的手书,还是将高拱的遣散的家人抓几个指认高拱,对东厂的番子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缇骑在外廷,不好伪造,但是东厂的番子,就没那么多的忌讳了。
朱希孝略显犹豫,将书证拿到了后堂,日暮时分,太阳西斜,虽然已经看不清楚,但文书指出的几个比对笔迹错误之处,还是能够轻易的看得出来,的确是假的。
有几个字的笔迹对比之后,全然是高拱入阁前的笔迹。
朱翊钧看了眼冯保才对着朱希孝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太后让朕宫门落锁前回宫,此案,明日再议。
案子到了这里,朱翊钧其实已经知道了背后指使之人,到底何人。
退堂!朱希孝将所有物证书证收好,把所有的案犯收押,才一拍惊虎胆醒木,结束了今日的三堂会审。
臣等恭送陛下。一众朝臣站在北镇抚司门前,拜别皇帝大驾。
朱翊钧在前面走,冯保弯着腰在旁边亦步亦趋,这个姿势其实非常难受,但是他做的非常恭敬。
冯大伴,你知道谁是幕后指使了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冯保摇头说道:臣愚钝。
朕知道了。朱翊钧一边走一边说道:陈洪如此胆大包天,一份书信,就能把他哄骗了,这不稀奇。
人若是没有掌管权力,只会艳羡猜测一二,但是得而复失,那种希望失而复得的念想从云端掉到地上的落差,就像猫爪子在心里挠一样,一旦有丁点动机,就会不顾一切。
那是何等的落差呢,人丢了权力,连个鬼都不会上门。
也就是葛守礼,他是真心担心高拱的下场,才事事忧心,陈洪一指认,他就把高拱的功绩摆出来,葛守礼怕。
冯保猛地一惊,问道:怕?
朱翊钧面色复杂的说道:葛守礼最怕的就是,高拱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高拱。
冯保擅长对付文臣,也了解文臣,他闻言也是颇为赞同,这些文人都喜欢在心里竖个标尺榜样来,高拱就是葛守礼心中的那个榜样,对高拱的功绩如数家珍。
冯保有些不明白的问道:陛下,幕后指使是谁?这狗贼就是在天涯海角,臣也把他给陛下擒来,千刀万剐!
你真没看出来?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
小皇帝的眼神让冯大珰真的很受伤,陛下的眼神像是在看笨蛋一样。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呀你,真的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人在变,书法也在变,绝无一成不变的道理,今天那封手书,几乎以假乱真,是高拱隆庆年间贵为首辅之后的笔迹。
朕来问你。
这高阁老自打入了阁,成了明公之后,一副墨宝,价值千金,高拱虽然专横,但为人素来清廉,不会留下卖墨宝这等把柄来,对与不对?
冯保一琢磨,高拱专横归专横,但的确是个清官,即便是倒台之后,也没人指摘高拱贪腐,不像那徐阶,倒台后,一查,半个松江府都是他家的。
若是高拱贪腐,冯保早就追杀而去,还用等到现在?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洞若观火!
朱翊钧继续说道:书证上可是洋洋洒洒数百字,绝大多数都是入阁后的笔迹,这高阁老入阁之后,他的墨宝多为票拟,朕来问你,谁能接触到高阁老的墨宝,进而临摹,伪造?
冯保恍然大悟,左拳击右掌说道:张居正!定是那张居正害怕高拱复起,故此构陷!全都对上了!
元辅忙的脚打后脑勺,要是元辅来设局对高拱穷追猛打,他有的是办法,读书人的心思都脏,哪里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朱翊钧一甩袖子,反问了一句。
朱翊钧看着冯保蠢笨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祖宗,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怎么在这件事就是抓不到重点。
张居正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真的要安排已经失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的高拱,那还不是三个手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攥?
非要和高拱一样,对皇权指指点点,指手画脚,把自己折腾进去才罢休?
冯保赶忙说道:司礼监也有高阁老的拟票,那就是司礼监,那岂不是说臣,嫌疑最大?
冯保瞪大了眼睛,两腮肿的老高,看起来格外滑稽,这猜来猜去,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幕后真凶竟是我自己?
朱翊钧负手疾走,满是嫌弃的说道:冯大伴啊,要不别当老祖宗了,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朕实在是为你担忧。
司礼监的那些太监读书归读书,能模仿出高拱的字迹来?
那进士们一辈子都在写字,考进士的时候,那台阁体写的比印刷体还要周正,更别提高拱入阁之后,精气神再发生了变化,司礼监的太监要是有这般才能,宦官文官斗的你死我活,内阁早就被斗倒了,还要什么首辅次辅?
冯保亦步亦趋的追上,无奈的说道:还请陛下教臣。
朱翊钧也懒得让冯保继续猜了,便告诉了一个冯保想知道的答案,摇头说道:伪造手书之人,正是高拱本人。
更确切的说,高拱无论是否愿意,这封手书只能出自他的手,查到最后也只能查到高拱头上。
人一旦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往宫里塞人说简单,对于某些人极为简单,对某些人来说难如登天。
陈洪只是一个失了权势,住在廊下家的宦官,高拱是住在河南新郑的‘前’首辅。
陈洪和高拱都没那么大的本事,把王章龙送到乾清宫去。
幕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晋党中的某一个,或者说是晋党的集体意识。
但这个案子,只能追查到这里了,因为继续追查下去,缇骑们能得到的结论也只有高拱,也只能是他。
所有的线索只会指向高拱。
嚯!冯保立刻全都想明白了,面目狰狞的说道:果然是此獠!阴险狡诈如斯,居然伪造自己手书,金蝉脱壳,陛下,发兵高拱旧籍吧,将其擒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乱臣贼子了,陛下!
绕了个圈,还是这狗贼!
先是在先帝灵柩之前,出言不逊,说十岁人主不能治天下,而后更是上奏要夺了司礼监的权,还说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毫无恭顺之心,现在居然还做下了如此大局,冯保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刺王杀驾案中,他冯保离死只有一步之遥。
高拱是一个失去了恭顺之心的臣子,他的嫌疑最大。
但这朝中,失去了恭顺之心的何止一个高拱呢?
冯保真的没猜出来,还是配合大明皇帝表演?该配合皇帝表演的时候,冯大珰不能视而不见。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容朕缓思。朱翊钧停步斟酌了起来,他已经走到了承天门前,在夕阳的余晖下,承天门三个大字,熠熠生辉,此乃当年太祖高皇帝亲笔手书,被成祖文皇帝拓到了北衙来。
从手书是伪造那一刻,案子已经清晰明了。
高拱知道此事吗?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他已经不再是首辅,高拱在刺王杀驾案中死掉,就是他最后的利用价值,有人在榨干他最后的剩余价值。
一旦皇帝太后司礼监张居正要办高拱,朝中的晋党们还不翻了天?
除了葛守礼之外,晋党压根就不是为了救高拱,而是打着救高拱的名义,趁机继续夺权。
王崇古还提领着京营,吏部尚书杨博还是天官,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是言官头子,领着清流,军权人事任命朝中风力(舆论),这些都在晋党的手中。
朱翊钧看着那镀了一层夕阳余晖的承天门,最终开口说道:等等吧。
等?冯保疑惑了,呆愣呆愣的,陛下都知道了幕后指使之人正是高拱,等什么?把人拿进京师来,凌迟处死,再振皇威才是。
朱翊钧走进了承天门内,大明皇宫的门吱吱呀呀的合上,将内外完全隔绝。
皇帝走了不多远,就看到了放在宫门口上了锁的铁箱,这是皇帝交待冯保办的差事,这还没入夜,就办好了。
朱翊钧看着那检举箱说道:宫里出了刺客,冯大伴除了朕教的法子,还有办法吗?
冯保立刻说道:有,门禁共八事,一曰易市地二曰禁穿道三曰制牌面四曰重换班五曰清包占六曰重赏罚七曰查内属八曰重事权,这易市地,就是宫里的采买,直到开宫门的时候,才会告诉出宫何许人也
嗯,你办就好。朱翊钧打断了冯保的话,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具体讲了,他看着铁箱问道:你说这铁箱的法子有用吗?
冯保俯首说道:臣以为有用,制度是制度,这铁箱考量的是人心,只要这箱子放在这,宫里上下皆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得防备身边的人,会不会把他卖了博个前程。
人心最经不起考验,这铁箱子就是考验人心之物。
至于诬告,这宫里缺诬告这种事?
朱翊钧向着乾清宫而去,继续说道:你知道商君徙木立信之事吧,这铁箱刚放进去,没人敢举报,你这样,安排个水猴子,不是,安排个内鬼,检举,然后重赏提拔一番,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跟着做了。
臣已经这般做了。冯保赶忙回答道,陛下已经给了办法,他要是连这个差事也办不好,那还做什么老祖宗?
小皇帝这番话,还是让冯保心有戚戚,自己这主子,到底是何方妖怪?安排内鬼这种鬼蜮伎俩,就这么平静的理所当然的讲了出来?
似乎本该如此一样。
朱翊钧非常满意的点头说道:有几份慧根,外廷掺了不少的沙子进了宫门,你借着这件事清一下宫里的沙子,但是不要全清掉,留几个不是很紧要的眼线,要不然外廷的大臣们,不知道宫里的动静,又该疑神疑鬼了。
这几个眼线一定不要是紧要位置,能听到消息,但不能窥得全貌,传出去的消息,讲究的就是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看不清楚才最是上乘,知道,但只知道一点点。
冯保不是蠢笨,只是刚当上了老祖宗,不是如何正确的行使手里的权力。
乾清宫就在门前,冯保已经没了乾清宫的差事,只好留在门前,长揖在地,大声的说道:臣尊旨。
娘亲,孩儿回来了。朱翊钧换上了阳光开朗的笑容,走进了乾清宫内。
在两宫太后面前,他是阳光开朗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