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不大,也很简陋,因为天气晴好,日光正好照着,里面的姑娘盘腿而坐,老远看去便一目了然,门口站立着一头花牦牛,正安详地看着他们。
重华随着少年和扎哈挤进去,姑娘只略微欠一下身子,重华看她虽是坐着,身架和谐,鼻丰口翘,眉眼细长,目光清澈,毫无病气。
他听扎哈说过,姑娘数年前双腿忽然失去知觉,当时毫无症状,此刻见她神色如常,敲了胫骨膝盖都有反应,腿脚筋骨血肉生长与正常无异,当年基地所学的医理常识毫无用途,想到福先生,便安慰她道:“无大碍,我有一朋友精通医理,容我回去带他来细看便知。”
姑娘淡淡的谢了,笑问扎哈:“大师此次行程好快。”
扎哈道:“我年老体衰,这次差点丢了性命,多亏金先生救我,又驾龙乘气而归,所以快捷。”
姑娘也不诧异,微微点头,致胜听了却更加高看重华一眼。
众人一时无话,重华见一个小姑娘安然坐着,三个大男人躬身于旁伺立,不免好笑,看扎哈和致胜时,很是平静,竟似习以为常。
他正不自在,姑娘朗声道:“外面的老前辈,你也进来。”
石干道:“我身高体硬,进去不得。”
“噢,那把金刀怕是出自你家,但如我弟弟所说,总要等我师傅回来后决定。”
石干道:“不必了,刚才少爷说的是,它在你们手上,说明和你们有缘,我比如未曾遇见。”
致胜想想石干在此逗留期间确无强迫之意,该是爱刀心切,只求详看而已,确是自己年轻气盛,处处不肯相让,当下亦向外躬身道:“石前辈,小子无礼!”
石干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重华此刻方才想起问道:“原来尊师不在?”
致胜姐弟听了,顿时面色不愉,有悲痛之意。
扎哈道:“忘了和你说,多吉师兄多年前下山去了,不然这次肯定陪我去基地的。”
重华问道:“去何处?”
扎哈含糊不答,看了看外面道:“日光正缓,姑娘可要出外活动?致胜,你照看着姐姐。”
说着拉了重华出洞,小声和他道:“多吉师兄多半自栖去了。”
“自栖?”
“我们修行者,只要任务一了,身心全交给大地,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死了。”
重华听得耳熟,细细一想,和灵魂谷大精灵的谕意相仿,又见扎哈有悲哀之色,谦然道:“扎哈大师,是我问多了。”
“倒也不是,人终归要去的,我是担心多吉师兄心中有事。”他说着扭头看了看洞口,见姑娘已骑牦牛背上,缓缓走到他们身边。
重华和她笑道:“小心点!”
姑娘大声道:“大哥放心!”
他顿时愣住,从来没有人如此称呼他,此刻从她口中喊出来,自己不知怎的竟倍感亲切。
他正在回味,她又道:“大哥可以带我乘龙吗?”
他马上欢笑道:“好啊!我回去后问过朋友即回,无论能不能治好你的腿,都要带你乘龙。”
“大哥真好!”她灿然笑着,自驾牦牛去了,致胜跟了一段路,在后面喊道:“姐姐慢些。”
二人又看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扎哈叹道:“多吉师兄晚年才觅此二子,又呕心沥血数年抚养教授,致胜固然优秀,力大无穷,思想果决,他师父去后不久,便徒手擒获金丝牦牛王,因嫌其高大,桀傲难驯,又牵回这头小母牛,真奇怪!只略加驯养,这母牛和致意一个人似的,寻常时候,每日二次载着她去散步,活泛身子,我看便如乘龙一样便利。”
他这一轻言慢语的细说,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好像自己便是多吉大师了。
重华探询道:“总是姐弟情深,你说多吉大师心中有事,是不是姐姐学艺不成,他看走了眼?”
扎哈看着正在远远地关注姐姐的致胜,转过头来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弟弟如你所说,姐姐似乎一点架式也没有。”
“唉,致意好比什么都没有学,自然什么都不会?多吉师兄教致胜时严苛无比,对至意却是愿意学就学,愿意玩就玩,也不强加教授,”他又叹了口气,顿首道:“多吉师兄忠厚智慧,选姐姐时可能走了眼,常常在我面前伤心困惑,后来致意又无缘无故忽生腿疾,他精通医术,也不能治,虽然貌似平常,我却看出他的日甚一日的迷茫与焦躁来,修行者讲究心定,我担心多吉师兄年岁大了,恐怕-”
他没有往下说,但重华岂能听不明白,安慰他道:“你不是说多吉大师忠厚智慧吗?我见致意姑娘安闲非常,心中无难事,定有非常之处,多吉大师恐怕另有想法,所以他无论去为弟子寻医,或者从此自栖,都是放松之举。”
扎哈叹了口气,勉强应道:“也是。”又自叹道:“多吉师兄毕竟如愿,我却还在奔波。”廖廖二句,竟至哽咽。
重华很是感动,拉住他手道:“扎哈大师,你心志坚如磐石,苍天在上,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想了想,运起天视来,看到前面隐约有一股气流正摇摇而过,问游龙道:“那是什么龙?”
“鸣龙,极是乐观,所到之处,风和气顺,隙穴发出吉声,如同歌唱一般。”
他听了大喜:“这个好,你快叫它过来。”
须臾,鸣龙过来,软软的见过他,他和它正色道:“这位大师正在寻找普世大圣人,你可助他,待事成了,或让你自形生质,成为真龙。”鸣龙听了几乎不敢相信,当即愿意。
游龙嚷道:“这事我也能干!干嘛让它来做?”
他抚摸着它的身子道:“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游龙寻思了一下,仍有些不甘心的道:“那好,我还是跟着你。”
他抖开灵须杖,拔出一根金丝来,致胜、石干听得这边动静,都走过来看,他把金丝系住鸣龙脖颈,和扎哈道:“大师想去何处,只须拎着这根金丝,便可任意来往,少受奔波之苦,我回去办妥事情,亦来助你。”
扎哈老泪纵横,几要下跪。他又勉励致胜一番,才和石干道:“福先生一支还要我等回去做主,你可愿同往?”他让双雕先行打探福先生族人大船行踪,仍乘气龙而归,这一路迭遇事件,大高原上太阳毒辣,能避则避,早晚夜里又极寒冷,直到下得大高原,才得适应,但他还是一下子感觉到天热难当,似是盛夏,如此福先生他们定然起船多时,不知已到何处。
气龙一路贪玩,他虽然心中着急,但是未得双雕回声,暂且由它。
不几日,听得它一声欢呼:“到家喽!”
他看了看四周,问它:“原来你住这儿?不错!”
“这个地方乃四合之地,地域广阔,土息深厚,八方来水,我这次跟你远行一趟,觉得还是家乡最好!”它得意洋洋的绕了个大圈子,问道:“要不要我带你到处熟悉熟悉?”
他按了按它的头:“是很美,我们去的时候路过这里么?”
“经过,但没有停。”
他若有所思地问它:“哦,你知道太白山吗?”
“你说什么?别跟我说名字,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
他凭记忆和它描述了,气龙兴奋的道:“是有这么个地方,咱们现在就去。”
正说着,小雕已飞回来:“主人,找到船了,不过上面没人,妈妈让我回来告诉你,她还在搜寻。”
他顿时着急起来:“怎么可能?他们是船不离人、人不离船的呀!”一拍气龙:“回来再看,快去!”
途中老雕迎上,非常急迫:“人没找到,那船正自漂行而下。”
他大惊失色,气龙不待他吩咐,加速前行,果然在二河交叉处,大船刚拐进大河,就被雄浑的激流挟捅,不能自主,奔突而下。
他不即细想,从气龙身上纵上大船,直奔进驾驶舱,刚刚坐下,一抬头,前面一道绝壁似乎正迎船而上,二边波涛也如群兽拼命向前奔跑,此时再容不得他细想,抓过方向盘,向右猛打到底,船身一下子飞起,几乎翻倒,然后重重一顿,耳中一陈疾风骤雨,半天不得停歇。
他心中一凉,飞出舱外,看到大船如已崩之山,已倾高楼,稀里哗啦,支离破碎。
他颓然摇摇头,虽然痛惜万分,更担心福先生族人的下落,跃身下来,绕着船身看了二遭,心中默念:谢了,伙计!你的使命完成了。
然后对踞歇在船篷上的双雕说:“在哪里找到大船的,速带我去!”如此遇到正自煎熬的福先生,略为问过后,见他极度悲摧,族人也都惶恐不安,倒也不好加以责备,反而一再抚勉。
福先生带领族人弃林而出,人人皆知大船已毁,举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是以虽然脚下无路,处处乱石草棘,头顶骄阳如火,苦不堪言,但都咬紧牙关,你扶我携,互相帮勉,拼力前行,便是年幼儿童,也都忽然间懂事明理,无一发声退缩。
重华不忍同行,恰好孔定上前相问:“林中还有一大堆器械,怎么办?”
他回道:“不要分心,有多少,我都会让它们到位。”
孔定又毫不怀疑,放心去了。
重华又和福先生道:“我先到林中看看。”
福先生痛失大船,又是愧绺又是伤心,六神无主之下,抓紧他的双手道:“还望先生多费心!”
重华回到大树林中,想起忘了问石干黑大怪的事情,然见林中井然有序,族人除了捡拾枯枝干柴燃火外未尝作伐,修理好的器械码得整整齐齐,稍感欣慰,又一一看过木王躯干、石狗、小石屋诸景象,想到因此一遇,己身突变,感恩之情,油然而生,不觉在此逗留了一夜,才又出林。
他悄悄地赶到渡口,远远望见福先生和大部族人都已聚集在岸边,手挽手面对奔腾咆哮的浑水,却不慌不乱,静静地排列,等着族长发号施令,福先生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处凝望河水,孔定伏桀几人却如热窝上的蚂蚁,一会儿在他面前指指点点,一会儿匆匆跑到队伍后面去张望。
他把大河渡口以上的情况稍作回忆,召来游龙:“你可有法子让这河水断流?”
“行,但是不可长久,除非让它改道.”
“不必,大概可以阻止多久?”
“不知道,时间越长,河水只能被压上流向二边。”
他心中算了一下:“半个时辰可以吗?”
“没问题,我这里可以召唤到暴龙、骁龙、巨尾龙、还有团龙,让暴龙先到上游去找个地方拦截一下,我们四个在这里顶住。”
“你速去办。”
游龙应声而去。
他这才现身渡口,有眼尖之人看到后飞报福先生,福先生连忙起身相迎:“金先生,全怪我大意毁失大船,这等水势汹涌,怎么得过?”
他望望河面点点头问:“你算计一下族人平地过河要多少时间,要快!”
福先生一怔,心中急急算了二遍,回答道:“有小半个时辰足够了。”
“好,你速去布置,给你们半个时辰时间过河。”
“怎么过?”
“我会让大河水断流。”
福先生张大了口,见他脸色平静,忙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族人本来心惊胆战,听到金先生有如此大能,齐声欢呼,很快布置如何有序列队,互相帮拉之事。
重华等到福先生上前禀报已安排妥当,转身面向大河上游,以杖捣地,大喝一声:“止!”
那河水忽然自他之前反压上去,越垒越高,身后以下立成平地。
族人惊骇莫名,福先生大喝道:“快走!”
族人相互看顾,有条不紊地走过河床,福孝因弯身捡了块石头落后,福慧急忙赶回来相拉:“怎么啦?有没有扭着脚?”
“姐姐,没事,我看到一块好石头,捡与爸爸。”
福慧鼻子一酸,搂了他一下,“真好看,姐姐帮你拿着,快走!”
福先生站在高处,听孔定来报族人已全部过河上岸,又让大家一鼓作气登上宽阔的高地。
族人刚刚站稳,还没安定下来,但听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一般,晴天失色,漫天泥水劈头盖脸倾泻而下,前方大拐弯处雾气腾腾,响声隆隆,脚下边这条河的河水气势顿失,倒退数里之后,大船被一波又一波汹涌巨浪冲击,嘎吱嘎吱的不停摇晃。
当此之时,族人噤声屏息,身靠身手挽手,浑不知头上身上尽皆湿黄,直到大河水恢复如常,族人回过神来,猛见得下面七零八落的大船时,呼啦涌下,围在它周围,或跪或伏,嚎啕大哭。
族人自从出行,渐渐以船为家,在它上面吃喝拉撒,呕吐过、吵闹过、打骂过,此前不以为意,如今见它破碎散架,想想今后再无依靠,个个如丧考妣,上至族长长老下至黄发垂髫,莫不捶心顿足。
孔定独念自己千辛万苦省下来的粮食物资全部白费,尤其抢天呼地,多亏了他的胖大老婆,前抚后拍,不停安慰。
重华见族人伤心欲绝,却又想到另一桩心事,怕族人内讧,把福先生孔定等人叫上前来明示:“如孔队长所说,我也细看了,大船竹缆系由坚牙利齿咬断,此事蹊跷,容后再查,当务之急赶紧抢救种粮物资,贮放妥当,以后我会为你们拿回,你们休整了仍要西行,我便在前面接应。”
福先生顿时醒悟,赶紧和孔定分头安排。
石干道:“那是自然,只是我不惯空行,少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重华又等到致意骑牛归来,只多看得一眼,发现她自有一种圣像,心中起敬,更喜和她兄妹相称,不由自主上前,与她说了好一阵知己劝慰的话,才微笑转身。
致胜道:“金先生,你下次来时,如果天冷了,我们就要搬到那边山下的峡谷居住。”说着和他指了方向。
重华知他关心姐姐腿疾,安慰他道:“我肯定能找到你们。”乃和她姐弟二人及扎哈告别重华和游龙又西返,这次因无火急事情,且要仔细察看对比,因此缓缓而行。放眼望去,但见无边无际的平原,河湖纵横密布,林木苍苍,百草繁茂,真是百宝之地。他本有地理大局认识,凭作记忆,再生地应该就在平原的西面群山环抱中。
“你要找的是不是上次说的地方,远着呢,咱们要不要快点?”游龙见他认真,提醒道。
“对,我在回忆,看看有没有印象,不过看不出来,你对这里每个地方都很熟悉?”
“何止熟悉,不是告诉过你,这里是我的家!”
“可是我记得认识你时是在大河那边。”
“那是有原因的,当时来了个黑脚盘龙,我们都吓得要命,只能聚在一起,它若行凶,便和它拚命。”
重华惊奇道:“什么家伙这么厉害?”
“我们都从未见过,只听说它生活在海洋中,所以又称海霸王。但凡陆上气龙遇到它,立时被撕碎了吞噬!”
“听着是可怕,也可能和我们人类以前一直担心天上的星星掉下来撞上地球怎么办一样。”他忽然想起红云和大洪水来,便即住声,无数年代无数物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但是终有一天担心会变为现实,只一次,就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