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息完全记不起欢乐谷具体在何处,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到了朱紫国。紫休的祖母回忆,是在县城的一个街角现了紫息,当时她蜷伏在地,皮肤黑紫,头上结着大块大块的血痂和尘垢,浑身散着恶臭,好像已经死去多时;县衙的人原本打算把她抬到化人场去一烧了事,不料搬动时她哼了一声,边上围观的闲人都说“还没死透”,祖母感觉不忍,就央求衙役允许她把这个褴褛污秽的小女孩背回家。
紫休说,没想到紫息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很快就被粗茶淡饭喂得很健壮,在打架方面无师自通,打服了县城街头所有的大小泼皮。大家都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妖孽,这等厉害!
后来有个自称姓念的老仙人还骑着一只大仙鹤来找过紫息,看了一番后说“可惜没有灵根”,就飞走了。
“姓念?”龙临想到念秋黎。凤岐大6的修真门阀很有限,总不至于有两家姓念的。他忽然对欢乐谷有了很大的好奇,很想前去探看一番究竟。
这事只有易心柳有办法。她嗅了龙临从识海中抽取出的一丝帝休花气息后,瞑目记忆了一番,就化身为一个模样淳朴、面黄肌瘦的妇人,准备一路循着这花香追踪而去。
考虑到不知道要行走多远,一路隐形未免有点辛苦,龙临也化形成一个面貌普通、气质温和的中年男子,这相貌不容易引人注意,也不会招致反感。他把易心柳放出小世界后就在她身后跟随。
从古石桥开始,牛车经行的线路几乎都在穿越人口密集的街衢,气味混杂,浊尘厚重,那缕帝休花的气息几乎难以分辨。易心柳走走停停,几乎耗费了近两个月,才跟踪到了一片群山绵延地带。此地云深雾重,山势嵯峨,灵气也较其他地方略为浓稠些。
满山绿竹猗猗,青树翠蔓,层叠披拂,仿佛将涧水,流云,日光都晕染成了淡绿色,令人耳目清凉。此地似乎是宜居宜耕,却不见人烟,鸟兽行迹也极少。易心柳指着飘拂而过的一缕轻雾说,“这里有禁制,但是很弱。”
确实很弱,连一般的人族樵夫也不一定能挡在外面。然而进山之后,时时可见人类和兽类的白骨,绵延不绝。看来这禁制主要不是为了隔离,而是为了让进入者迷途在其中。虽然幽篁摇曳中水声泠然,如鸣环佩,一路景色清美之极,却越行越有凄神寒骨之感。
易心柳说,这里的帝休花气息很明显,但不知究竟在何处。
日暮时分,忽然传来笛声,居然是龙临幼年所在的大楚国的一支宫廷乐曲:淇奥。这曲子原本典雅旷达,如花覆茅檐,空山新雨,此时却被笛声演绎得极为悲苦哀怨,犹若冰泉冷涩,寒潭夜饮,有万种愁丝缭绕不绝。
笛声千回百转,有时缥缈幽深,有时清洌明亮,忽远忽近,不知从何处而来。
“是个伤心失意之人。”龙临默默聆听一阵,说。
易心柳不懂音律,但是对各种气息极其敏锐。她不受曲声干扰,只顾着细细辨别帝休花花香最深浓处,曲曲折折地翻越了数座大山,忽然遥指一个背影道:“大老爷,吹笛人在那边。”
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站在连绵万里的竹海之上,正在吹笛。这背影瘦长高挑,似曾相识,衣袂飘然于温柔起伏的浩浩汤汤的绿竹叶尖,仿佛凝立于碧海波涛之巅。一支皎洁如月的白色长笛横对夕阳,倒映着淡淡的绯红。
“这玉笛可真漂亮,声音也怪好听。”易心柳赞叹。
“不,这是妖兽灵骨打磨而成的,不是白玉。”龙临说,顿了顿,感受了一下,“好像是大瀛海鲲鹏的翅骨的一部分。”
“啊...”虽然不害怕,易心柳还是觉得有几分诡异。
一曲终了,那女子转过脸来。
念秋黎!龙临吃惊得几乎喊出声来。
她一身素淡的模样比她在大瀛海珠冠华服的打扮显得年轻许多,好像也更适合她的容貌气质。那支骨笛横斜在前胸,没有夕阳的映照,它闪着幽蓝的微光。她的神识在龙临和易心柳身上飞快地扫过,双眉轩起,喝到:“哪来的妖族?还带了一个凡人?”
没有动用任何灵力,却自然有一种自上而下的强烈威压。她虽然喝问的是易心柳,眼神对着的确是龙临,这个看上去和溪边野草一样质朴、河中卵石一样寻常的凡人给她一种难言的异样感。对方看上去完全是个凡人,但凡人怎么可能在她的威压下不化为齑粉?
“星河殿行走周梦川。”龙临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这一路走来他已经尽可能地向邹有聚了解了星河殿的情况,包括一般人绝不会在意的细节,譬如星河殿一年采购多少胭脂水粉等。邹有聚有些能答有些不详,也有很多完全不知情;他说过星河殿十二行走中有一对孪生兄弟,叫周醒河和周梦川。前者是星河殿最有名的杀神,虽然行事并不招摇,但威名赫赫;后者则从不显露真容,也不参与任何打打杀杀,非常神秘。龙临混充这个人,正合适。以周梦川的地位,他可以不回答除了穆青瑶以外任何人的问题。虽然他事先没料到念秋黎会出现在此处,但他猜度不会是偶遇,念家和星河殿应该有什么联系。
果然念秋黎面色大变,眼中的煞气一扫而空,变得惊疑不定。她从竹海顶端轻轻飘落,距离龙临和易心柳一丈开外,问:“有何凭证?”
龙临向她伸出右掌,掌心骤然一亮,亮度高得可以使一个元婴修士目盲,但念秋黎还是看清了亮光中一闪而过的星河殿徽记。这徽记比一般星河殿使者的亮,清晰度自然也不够,但龙临只能模拟到这个程度了。
念秋黎没有丝毫怀疑。由于修炼的功法特殊,她闭关的时间比一般修士更加漫长,对俗世的诸般蝇营狗苟、偷梁换柱等等伎俩都不甚了然。换言之,她是一个缺乏料理和经营凡俗事务的才具经验的人。鲛人王何罗没被她搞进海底囚笼之前,一直在替云水寒打理庞大无比的家族业务,深得云水寒的倚重。在她看来,以何罗的身份,居然甘当妾室,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秘密。没想到好容易拔了一根可恨的肉刺,又来了一枚更厉害的眼钉...她的心绪委实败坏到极点,根本无心看顾任何其他事务,徽记的亮度有什么问题,她也不做细想。
龙临见她神色一凛,随即敛容低,恭恭敬敬地向他施礼:“星河殿下凤岐阴阳宗念秋黎拜见行走大人。”
易心柳心中敲鼓:这也行?龙临则是暗暗吃惊,没想到星河殿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大,延伸到凤歧大6,而且念秋黎所在的修真大门阀成为它的附庸门派,而非他想象的互相勾连那么简单。
好在念秋黎久居人上,并不习惯做什么接待工作,也缺乏应有的警觉,只是略为僵硬地问起“周行走”此行目的,龙临仰着脸,惜字如金地回答:“走走,看看。”
“请随我来。”念秋黎颇为恭顺地一躬身,然后旋身飘起,将骨笛插在颈后,双手打出无数繁复的法印,只见云开雾散,眼前蓦然闪现一个巨大的圆拱形大阵,仿佛用无数长逾百丈的篁竹搭建而成,一片一片透明的嫩绿“竹叶”脉络分明,密布其间;大阵上出现一个漩涡状的暗蓝色门,隐隐可见星辰在其间闪烁流转。念秋黎遥对虚点漩涡中心,口念法诀,只听轰隆一声,漩涡停顿,裂开一个圆形的洞口,帝休花的气息袅袅而出,令人迷醉。
穿过那道门后,龙临和易心柳来到了一个大得惊人的山谷,除了满目的帝休花和山间数万竿翠竹,没有其他任何品种的植株。帝休花开得绚烂之极,犹如一片金色的海洋。龙临注意到,此地的帝休花花朵较小,远不如幽籍恶地的肥壮,也颇不及三分湖畔的,但胜在数量极多。有许多人在花田中劳作,从气息上感知,境界都不算低。最触目的不是这些修士,而是一根硕大无比的“竹子”,立在山谷正中间,高耸入“云”,不可见顶,如同一支伞柄,撑起了笼罩整个山谷的阵法。巨竹竹节分明,通体碧油油的,绿得有些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