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时光洁而来,不带一物;死后光洁而去,不带一物。
或许自陈涵选择自尽于此的时候,心中便早已不在乎尸身会如何,或许被人曝尸荒野,或许便在这城外角落里直至腐朽,或许遭了野兽吞吃,他义无反顾,无一丝犹豫。
冷萧叹息一声,虽陈涵几次三番要取他性命,可人死一切成空,往事随风而逝,又何须再挂怀。
他抱着白彤肉身再次回到了那小茶铺之中,却见那茶铺老板仍是原先的那位老者,江溪城波澜起伏,他便如浪尖之上的一缕浮萍,无力反抗,却也不至于沉没。
虽是太阳当头,可这茶铺生意比起往日来说却要惨淡了不少,尚无一个客人,唯有那老者兀自擦拭着桌椅,只是任他如何擦拭,那粗陋木制桌椅也定是无法反射出人脸来。
听闻有人进来,那老者缓缓回头,面上带着一抹憔悴,他不过是练气修士,一生都扎根在这江溪城中,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却还要遭这无妄之灾。
他眼神恍惚,似乎根本就未曾去看冷萧,又是顺势擦拭着身旁的椅子,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冷萧顿时放下小半块灵晶,将白彤肉身放在了茶铺角落之上,对着茶铺老板说道:“老板,这姑娘昏迷不醒,你且照看一会儿,莫叫人接近,在下有些杂事,去去就回!”
茶铺老板扫了白彤肉身一眼,满口答应下来:“客官但且放心,老朽定照顾好这姑娘。如今江湖动荡,也无甚人还有那闲心吃酒饮茶。”
冷萧随之转头离去,他本是不想多加逗留,可见到陈涵尸身那刻起,他便想将陈涵葬了,毕竟相识一场,生前恩恩怨怨,皆随这一抔黄土化作虚无。
茶铺老板口中尚在发出声声轻叹,拾起了桌子之上冷萧所留的那小半块灵晶,正准备收入袖中之时却不由顿了一顿,神色有些恍惚。
他霍然抬头看着冷萧背影,手中动作不觉间顿了下来,眼睛一瞬不瞬,直到那道身影在他目中彻底消失。
江溪城这等偏僻之地,所用交易大多都是灵石,几乎无人使用灵晶,而在他记忆之中,便有那么一人。
“是……是他!”
茶铺老板双手不由剧烈颤抖起来,跟着身子也微微颤抖。那小半块灵晶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然而这刻却仿佛烙铁一般烫手,被他一把甩在了地上。
“他又回来了……他又回来了……这灾星!”
茶铺老板呼吸急促,目中惶恐不安,他立刻便想走出这茶铺,可事到临头目中又是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他忽然回过头,瞧了一眼白彤肉身,心中不由生出一抹自惭形秽之感,才抬起目光又迅速垂首,仿佛唯恐唐突了仙子。
他猛一咬牙,目中闪过一丝厉色:“既是跟着那灾星而来,定是他的同伙!”
茶铺老板久久望着白彤,目光却只是落在白彤身侧的地面之上,怔怔出神。他忽然随手将抹布丢在桌上,步履匆匆,快速出了茶铺。
青痕宗据点之中,仇雁笙百无聊赖坐镇其中,与身旁两个弟子闲谈扯皮,俗话说欲速则不达,他虽勤奋,却也并非时刻都在修炼。
修行之时,除却勤奋之外,资质、机缘,缺一不可。
“仇师弟,你且放下,这等小事叫我二人来做便好!”
仇雁笙手中捏着两枚玉片,手上灵气闪动,似是在记录着什么。
他笑道:“二位师兄这可是折煞师弟了,怎能事事都叫二位师兄操劳!”
那二人顿时连连摆手,其中一人目中感慨,叹道:“仇师弟这是说的哪里话!仇师弟才入宗门不多久便进随着楚师兄、寒师姐突破至金丹,资质不凡,日后定宗门支柱,如何能叫仇师弟把时间都浪费在此等小事之上!”
此人说着,便连拉带拽的从仇雁笙手中抢过了那两枚玉片,另一人当即也是连声附和,目中带着一丝讨好与谄媚之意。
仇雁笙顿时哈哈大笑,便道:“日后之事,何人能够说清?既然二位师兄盛情,师弟却之不恭,便多谢二位师兄了!”
“无妨无妨!不过小事耳……我等既被分配至此,做这些亦不过是份内之事!”
此人话语顿了一顿,又笑道:“日后还要劳烦师弟多多提携!”
仇雁笙顿时拍了拍这二人肩膀,这二人已有二十六七,可如今修为仍然不过是筑基而已,且有多年修为未有存进,此生若无机缘,恐怕便要止步于此。
便在这时,大门之外顿时传来了几声沉闷声响,显得颇为急促。
仇雁笙不由走出了房间,袖子一挥,那大门便自行打开,却见一名老者跌跌撞撞而来,一手仍顺势落下,似要拍门,不料大门突然开启,身形一个踉跄,险些跌到。
仇雁笙连忙一步上去扶住了老者,老者身为练气修士,多年都未曾与人交手,竟是已落魄如斯,着实令人唏嘘。
“老丈,这般急急忙忙而来,可是又有鬼物作祟?”仇雁笙这般问道。
自从白薇与沐寻安失踪之后,这些鬼物群龙无首,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一切尚存灵智的鬼物便召集了一些小鬼,开始四处作乱。
茶铺老板顿时急促道:“禀大人,非是鬼物作祟……”
“你这老丈,既然非是鬼物作祟,又能有何要事?”仇雁笙不由笑了一声。
“大人且听老朽道来,便是方才,老朽……老朽见到了冷萧……”
闻言至此,仇雁笙瞬息收敛了笑容:“冷萧?哪个冷萧?”
茶铺老板顿时一拍大腿,连忙道:“大人何出此言?自然是此前一直被大人和剑阁通缉的那个冷萧!”
仇雁笙面上顿时严肃了起来,看着老者双眼:“你所言可当真?可是亲眼所见?”
莫说他不信,他青痕宗与剑阁几乎将这方圆千里之内搜了个遍,亦未能找到冷萧踪迹,便是谢云磊亲自追踪,最后也是无功而返了。
被仇雁笙这么一问,茶铺老板顿时犹豫了一下,起先他心不在焉,当真是未曾注意到冷萧面容,也是看到那灵晶才往这一方面去思考。
可是他最后他看着冷萧背影之时,却怎么看怎么熟悉,分明便是记忆中那身影!
“禀大人,老朽并未看清那人面容,可看那人背影,定是冷萧无疑!”
听茶铺老板尚且有些不能确定,仇雁笙不由叹息了一声,却是说道:“罢了,老丈你且莫慌,莫管他是不是那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仇某都是要去看个究竟!”
闻言,茶铺老板不由大喜,面上流露一丝轻松之色,长长吐出一口气。
仇雁笙带着茶铺老板走出青痕宗据点,目中露出一丝冰冷与叹息之意,他道:“老丈你且记好,行那等卑劣之事的并非冷萧,冷萧亦不过是其中受害之人而已。”
“乃是有卑劣之徒夺舍了冷萧,此人名唤沐寻安!”
茶铺老板顿时身形一震,外界早有风言风语流传,说那沐寻安乃是剑阁阁主沐寻礼的胞弟,所以他宁可绕了几步远路,也要来青痕宗据点。
饶是这般心中计较,他身份低微,如何都不敢明面里议论剑阁,听仇雁笙这般说,便只是连声应着。
冷萧走出城门,走到那陈涵身前,叹息一声。陈涵既然选择了此地自尽,他便就地将陈涵掩埋,这也是陈涵自己所选择的墓地。
他手上灵气激荡,便徒手刨了一个深坑,那金甲游龙剑落到了无栖之地,直直插在他古朴大钟边上,透过那阳心寺半开半掩的大门遥遥便能望见,可他唯恐再生事端,终究是没有去取。
此刻便也只能徒手,好在这泥土不过凡物,他灵气化铲,不多久便刨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的深坑。
那江溪城城门之处的两名守卫,只是冷冷望着冷萧,一动不动,那冰冷目光之中依稀残残留着一抹颓然,显然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挖好深坑之后,冷萧便准备将陈涵尸身掰直。陈涵尸体此刻早已僵硬,于那烈日之下暴晒,如今已是身死道消,纵然生前乃是金丹修士,也是抵不过这残酷烈阳,身上已然有了几分腐败之意。
他一把将陈涵推入了深坑,大小正合适。却见陈涵落入深坑之时,怀中掉出一个木盒。
冷萧拾起木盒,那上面还残留着斑驳血迹,显得污浊不堪,却还能依稀看清上面的五个正楷大字:陆离清光蔻。
这木盒乃是一个空间灵宝,若冷萧能有此物,便也不必再背着一个包袱。可他却是微微俯身,伸手将木盒放回了陈涵怀中,便开始一抔一抔填着黄土。
一生匆匆来往,别时不过片刻。
待那黄土填平之时,他从边上折下一根树枝,带着几簇嫩绿树叶,插在了陈涵坟头之上。
身为修士,本就是危机与鲜血交织,生生死死,又何必这诸多感慨?
便在这时,他身后顿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隐约听见人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