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很美,青城山的美丽和蓬勃不消用语言再多加描述了。总之扶摇云端、出尘羽化的美好感觉可以那么轻易就在这里呼之欲出……
搭建在高高的山巅之上的简易行宫,外苑亭阁披红挂彩,正在举办一场浩浩荡荡的接风宴会。好不热闹非凡,歌舞升平。
王端坐在内宫里一道牡丹帘屏之后,眉目沉沉,略低首、不动声色的饮下一盏茶。她丝毫沒有在意、沒有理会外面传过來的一浪浪与这太平盛景不合时宜的厮杀声,踏碎这场盛世烟花……
她知道,她的宇坤,就要回到她的身边了。
一念之差,为人作嫁……
宇坤杀红了眼,一路杀过王跻身的内宫这边,簌簌几下解决两名宫婢,一剑下去,劈开花瓣形的进深开合门。
终于,厮杀声止、刀戟声静。一步一步,空旷的大殿只能听到宇坤轻靴点地的微小足音。脚下这条路,走完它,需要耗尽的是一生一世一辈子的光阴!
柔黛就端坐在绣了栀子花的软垫之上,不慌不忙,很自然的沉下目光看着一身是血的宇坤。
唇兮微动,却一言未发。因为她突然就好害怕,怕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相思入骨、爱恋成狂而生出的午夜清梦。
良久无话,只消这样看下去,看到地老天荒……未尝不是幸福。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來。”终于,柔黛淡淡的开口,黛眉微敛、狭眸起了爱怜的恍惚,“你受了很多苦吧……怎么都清瘦成这个样子了。快过來,來我身边,快坐下來。好好的……好好的歇一歇。”恍如隔世。柔黛自欺欺人的刻意忽略掉所有的人事,努力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她的爱人只是像往常一样來向她请安、來陪她月下花前夜夜……
“是的。”半晌僵站,宇坤缓缓启口,有些哽咽的味道,“臣回來了。”淡淡一句,微苦咸涩,即而变得比那万年玄冰还要冰冷残酷不止一倍,“回來取陛下的性命。”
柔黛沒有动,面上那抹浮噙着的笑意有些潮湿,眼睑微微敛起來,散散的轻闭了一下。
游龙走蛇一道烁寒,宇坤握着利剑的手猝然前挥:“为什么要对王后施以绞刑?为什么要王后死?”那剑刃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淌血,哽咽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满腹难平气焰。他冷了心,也断了魂,“该了的债该还的情,时今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吧!”宇坤知道,自己是发疯发狂了。
一阵秋风飒爽飘过,带起青城山巅沁凉的草木幽香与朝露水雾,如青云扶摇。
终于,柔黛懒懒的起身,一双眼睛沉了秋水。她抿唇浅笑,只是黯黯的,掩去个中情态:“也好……”
也好……
柔黛疏袖引指,男装的她风流倜傥的拔出了墙壁上悬挂的利剑。袍袂飞扬,于这绷的紧紧的死亡的肃杀里,当空滑出一道绝美的弧度。
宇坤沒有太多犹疑,疯狂的执剑扑了过來。
他把柔黛逼出了内宫,逼出了行宫大殿,逼到了青城山断壁崖畔。
他的脑海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不能停下、也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停下了……
耳畔疾风呼啸,头顶一片广袤的蓝天、刺目的天光,身后是深不见底的绝壁深渊。
柔黛却心静若冰,如玉之姿亭立在陡峭嶙峋的悬崖边沿,如履平地:“你真的,就这么想要我死么?”她挽了一个剑花,抬起臂弯往两边舒展,双手一放空,“哗啦啦”一声清泉般泠淙清越的响,那宝剑被她掀扔在地上。她凝眸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熟悉又太陌生的爱人,唇角绽笑、似笑又哭、含笑微伤。
宇坤啊,二十几年的情,终抵不过王后一场精心构画的局。
呵!
因为她,因为一个女人……你要杀我,你要我死。你要我死呢!
我不怪你。我是真的,真的,想你了……
山巅天风成阵、寒凉雾岚席卷呼啸。
言语落耳,宇坤片刻的定神。
是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次前來,究竟是想要将柔黛杀死、还是想要柔黛将自己杀死?不清明,一切都不清明……只是如今,这已无妨:“你毁了我半张脸,使我背负了叛臣贼子的罪名注定背负一世!是你,是你亲手毁掉了我的一切毁掉了我的一生!”宇坤近乎狂吼,自山石地表一个腾身,剑花一走对着柔黛又一狠扑。
柔黛抬青色广袖以剑鞘招架,身子沒有动。
一青一蓝两个风华绝代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刀光剑影,模糊掉了世上浮华虚幻的一切。
“你这沒皮沒脸的丑奴!狂妄自大的佞臣!”柔黛早已失了心般的发狂,急气攻心,抵挡宇坤狠厉催命的剑锋的手已渐不支,“对你女人的感情就重要到要你去死么!”眉心紧皱、睛目灼红,又怜又愤的无可奈何,言到后面已经涌起隐隐哽咽。
沒有怔祌,宇坤将手中的剑迎着柔黛一把掀出去,推开了这个格挡:“让我知道情为何物的,不正是陛下你么!”一语双关,饱含太多缕不清的复杂。
猝不及防,柔黛那已经撕碎、勉强粘连在一起的心,再一次兀的碎了……
失魂碎心的疼痛呵。柔黛发了狂,不,早便发了狂了,爱的成疯成魔了!她不再迟疑、不再只是格挡,她放怀了周身全部,真真正正接下宇坤一招一式,做这最后一番生死的较量。
可柔黛还是不支,被宇坤逼离悬崖又近几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在紧临悬崖不到半米的峭壁之畔,柔黛沉下寒霜面孔,目色严整、一字一顿,“扔掉你手里的剑!忘记过去,回到从前……我不杀你,不追究你。”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音声是冷的、是发颤的,可也是哽咽的。
看似强势的字句,可其实,她是在乞求他,分外卑微的乞求他。乞求他,至少愿意接受她为他留的一条活命,跟她一起活下去。
宇坤好看的眼睛里突然起了一痕皎比月光的晶耀,却也只有须臾:“太迟了!”疏袍广袖一翻,汩汩新鲜的血液流淌出來,宇坤的利剑刺进了柔黛的身体。
正中心脏、分毫不差。他的剑法,还是那么出色……
柔黛突然就笑了,临着悬崖绝壁、沐着无边秋阳,笑得若一朵滴血含泪的莲。
她在心里自嘲,讪讪的、又茕茕的。
宇坤呐,我不过是留你一条性命,不过是想让你好好的活下去……可你连这点儿东西都不要。
即便我已吩咐无论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许旁人进断壁崖处做干涉;可你以为你杀了我,你还能平平安安的走出断壁崖、离开青城山么?你以为东辽朝臣武将还有你的禁卫军,他们能够放过你么?
可你就这么迫切的想要即刻结束这二十多年的相依相伴、二十多年的相依为命相互取暖。你就这么迫切的想要把这一切全部埋葬进无边的鼎盛流光、浩瀚的历史断层,尽数付于说书人……
既如此,那么,好吧,我成全你……
时光恍若静止,最终的定局,一切,反倒平静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題,你有沒有爱过我?”柔黛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二十几年相伴、十三年共枕同榻,她需要知道这个答案。
俊美的人抬起孱弱的睑,宇坤一双星目定格在柔黛眉宇间,那些饱含的感情和感伤,瞬间就触及到了太多太多难耐的繁复。
沒有么?有么?他好像也不知道……一种相依为命的空突然起了做弄,沒有,是不可能的;那么,有么?
可是那被王残忍施以绞刑的幻兮……
宇坤突然就变得决绝。
情劫、情劫。无妨,从此以后、一切无妨!
真的,无妨了么?
“你真的,从沒有真正的爱过我?一次都沒有么?”柔黛手中的剑鞘在颤抖。
眉心纠葛、又舒展,宇坤残缺的脸因情绪过激而愈加失血苍白,枯唇龟裂、双目一狠:“沒有,从來沒有!一次都沒有!”冷漠坚定,让人退色。
可是只有宇坤自己一个人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突然破碎、突然涌血。
沒有,怎么可能沒有?怎么可能?你这个傻瓜!
我们相爱,可是,我们又注定相杀……
柔黛松开了紧握剑鞘的指,那剑鞘早已握不住。
她突然觉得好笑,痛到极致过后反而再也沒有了痛、只剩下好笑……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的维护、无怨无悔的付出,换來的竟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昔时一幕幕缱绻暧昧、言笑曼曼依旧生动光鲜,却,都是假象么?
宇坤,你为何这么决绝!不要这样,即便是再生气也不要这样……你让我情何以堪!
无边心痛蔓延,青城山美丽的秋景被泪水氲成模糊的镜像:“再抱抱我……”柔黛含泪带笑,静静的看着她苦爱了一生的情人,唇音呓呢、声如蚊蝇。
宇坤沒有动,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呵……
哀,莫大于心死。
借着刺入胸口心脏处分毫不差的剑锋的力道,柔黛向后一栽,化为一只涅槃的凤凰,飞下了青城山断壁崖陡峭高耸的悬崖绝壁。
到底还要怎样爱你?我连性命都给了你……
栀子花落、栀子花残。今生倾尽我的一切來好好的爱这一场。來生來世、下个轮回,水里火里,就此永不再相遇!
……
“宇坤----”
突然,熟悉的声音破着空气突忽而至,宇坤铮地转首,一个木然。
那是……被王施以绞刑的幻兮?!
依旧是那一席蓝衣,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无边美艳、绝丽招摇。
“呵……”幻兮迈着冶冶的步子,向宇坤身边逶迤而行,“你还是回來了。如她所愿。”软眸对那深渊峭壁点了点。
宇坤周身瘫软,倏然一下跌倒在地上。
粗糙石砾铬刺着柔软的身体,生疼生疼。明白了,在看到幻兮的一瞬间,一种同柔黛的灵犀默契突然至使他产生了一种血脉喷张的爆发感。一切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柔黛,她并沒有杀死幻兮,她放出假消息她做这一切所求的无外乎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啊!
她怎么会,怎么会杀死那个被他睡了的女人、他的女人呢!因为,她爱他入骨入髓呵……
“很多事情,我想,是时候真相大白了。”幻兮脚下的碎步迈得有条不紊,她茕茕扫了一眼颓废落败不堪的宇坤,徐徐讪笑,言的有些自顾自,“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么?就是在这青城山断壁崖畔。”黛眉微挑,玉指轻抿一把额前碎发,“还记得那被你们以‘病逝’为名鸩死的前王后么?呵……从某种角度來讲,我就是她。”她的眼睛忽地露了凶光,语气寒到发刺。不过其间细节她并沒有说明白,因为她知道,眼前这惨白着一张面孔、深深沦陷在亲手杀死柔黛的囹圄里的宇坤,沒有心情听这些细节,“我进宫來的目的啊,就是为了完成前王后临死前的那些诅咒……不要急,有些事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条一条、一道一道,慢、慢儿、來。”
幻兮的眼睛亮了一下,蓦地想起些什么。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明白比较好:“东辽大臣惨死之案,起初几桩确实是我所为,为得是扰乱人心,我好从中使计周旋、完成前王后临死时的诅咒……但后面那些不是我做的!”云袖一拂,语气高挑,“那是王借机铲除朝野异己,是王暗中派人做的!”
不是猜测,是早已昭著的事实。
禁卫军副都督晏阳,生前最后一次觐见王之前,为防不测,提前找了幻兮……
他以绸缎将他得知的真相写下來给了幻兮,意为肱骨之臣很多都是柔黛自己暗中杀害,却借助异案之名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王要稳固势力,而王留清远这个闲人在宫里,就是为了把查理异案的幌子编织的更为真实,好蒙蔽天下人的视线。帝王心术。
更有甚者,晏阳在不断查找收集细节的过程中,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延着他心爱的宫女红雯之死一路查下去,他不断的在思考一个问題,王为什么要杀死一殿宫女?王怕他们知道什么?最后阴差阳错,他知道了前王后是被鸩杀的;后又开始怀疑柔黛的性别,最终知道柔黛居然是女儿身……
原來晏阳留了一手,当时王问他同谋是谁时,他并沒有告诉王他将这个秘密告知了王后。那些威胁的话,还真不是虚晃一招。
他本想告知清远,又怕清远屈服于王的权势地位将他出卖,那一片苦心就全白费;而王后之姊死于王手,那么王后与王之间其实有着血海深仇,故此交给王后他最放心、也最稳妥。
幻兮微微曲身,身体前倾,极轻缓的在宇坤脸上呵了一口气,徐徐的:“王那么信任你,爱你。而上面这些事儿呢,她都瞒着你,通通都瞒着你……”于此微停,又颦了柳眉做恍然大悟状,“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儿,她也瞒了你……”猩红菱唇微微上扬,缓然开合,吐出的是这世上人间最残酷的字句,“她……有了你的孩子。”
宇坤铮然抬首,混沌目色忽地浮起一抹凌厉。
有若五雷轰顶……
时光追溯到那一天,那天雨夜,宇坤跪在雨地里求柔黛赐他一死。后柔黛心软,将他拉起來一并往内殿里走。
当时她道,“这熏香太腻,跟那冷雨一样让人烦躁!”
他便颇为贴心的要内官换成了茉莉香。
那一晚上,他们再一次鱼水欢好、巫山绸缪……然而就是他们进殿时那一个无心的举措,柔黛寝宫里常年熏着的避孕之用的麝香,便换成了清新淡雅的茉莉。又因那次的欢好本就不在意料之中,二人也未再做什么防备。
就在那一晚,柔黛有了宇坤的孩子。
远在宇坤逃宫前后的那段时间,柔黛忽地起了反应,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却竟也沒有再做进一步举措。
阴差阳错,既然上天执意要这个小生命降生,她突然便不想再逆天而行、剥夺那小生命出世的权利。
很多时候,她也会有隐隐渴望,渴望自己如一个正常女子那般怀孕、生子,把专属于一个女人的一生填补的完完整整。
柔黛已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和宇坤的孩子生下來。
她拼着那个保守已久的秘密被揭穿、拼着失仪失威于天下人、拼着东辽王不做、甚至拼着江山倾覆不要……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來,把宇坤的孩子生下來。
宇坤想笑,却笑不出;想哭,亦哭不出。
泪已干、魂已离……他杀死的,是柔黛跟孩子两个人的性命,这个世界上跟他最亲最近的两个人的性命!
突然恍悟,他不应该去问自己爱不爱柔黛;而该去好好的问问自己,究竟爱不爱幻兮……
有风吹过,撩拨起一阵沙沙的草木交响。在这大悲大恸的无尽动容之时,有若一曲嘶哑颀长的哀哀丧歌。
“她是真心爱你的。”良久良久,幻兮敛了明眸羽睫颤颤,“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爱你的人。”她的嗓音极低,突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你该陪柔黛一起死的,应该去陪柔黛的……”就此语尽,霍地一下抬了柔荑屈了玉指一摆袖,一把将宇坤打了一个踉跄。
宇坤的身子“骨碌碌”几下滚到了悬崖边沿,他手撑地面缓缓直身站起,捂着心口咳出口血來。
是的,他是该去陪柔黛的……
悲伤至极,面上却干干的连一滴泪都浮不起。
傻瓜,为什么要骗我王后被你施以绞刑?为什么要骗我,骗我你杀了我睡过的、有义务对她担起责任的那个女人?
我以为你杀了王后,这是业障,迟早要还。我才与你剑拔弩张、我才意欲同你一起承担……却原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爱的谎言。只因为你想见我,你想我回來……
好吧,我说我不爱你,我也欺骗了你,最后一次欺骗了你。
凄美的云岚流转在头顶这片永恒不变的广袤苍天,青城山巅、日月之巅,宇坤展袖抬首,迎那无底深渊纵身一跳。
耀目的阳光打在他那张俊美无双的祥和的脸上,折射出隐隐的瓷白透明。
他跃下悬崖,隔着无边又咫尺的时间与空间去拥抱他的柔黛。
轮回千百的缘分、二十一年的情爱,至此一瞬,契合永远……
你一怒之下毁了我的脸,使我变成了一个人人无法入目、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指点鄙夷的怪物。你使我背上了叛臣贼子的罪名、还有祸国蓝颜的恶名。你为寻我而变得残忍狠毒,甚至大肆屠戮百姓。你还杀了跟我同榻而眠、鸳鸯欢好过的女人。浓厚的血腥气息每加深加重一分,我对你的恨便也跟着加重一分……你对我施以那样残忍狠戾的酷刑,你毁了我,自此之后也阻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你因思我念我而将我诓回帝宫,我却对你一腔彻骨的恨,你说我狠;但我直至你死都不知道,你竟然怀了我的孩子!此刻方惊觉,当你怀着我的骨肉跳下青城山的那一刻,才真正是你给我的最最狠厉无双的残忍酷刑……
你不是问我有沒有爱过你么?
好,我以苍天为证、青城山为盟,我告诉你:
我爱你,沒谁可以取代!
【注:文中从一开始就出现的栀子花,花语是“永恒的爱,一生守侯和喜悦。”寓意宇坤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