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摔也把乔凡尼摔得七荤八素。多亏激发物麻痹了痛觉,他才没有当场失去意识。
柯林回头望着车厢的断裂口外,后一截车皮已经因为失去动力而慢慢停滞下来,在视野中迅速远去。
这一带都是未开辟的野地,被留在这种地方意味着至少半小时
乔凡尼揉动着自己肌肉厚实的脖子,关节里发出一串沉闷的咔咔声,暮年的獠牙冲着柯林咧嘴一笑:
“看来我早就被他盯上了。”
柯林点点头,他向着坐倒在地上的乔凡尼伸出了手,那只手已经被皮肤表面渗出的血液所沾染,稍微有些湿滑。
“你不怀疑我什么吗?”
乔凡尼坐在地上,没有接受柯林的帮助。
虽然柯林会将他带到这节车厢,就已经说明了态度,他尽量想避免潜在的猜疑,那会破坏两人接下来的配合。
“你我利害一致。”柯林说:
“而且你真的要害我,用屁股都能想出比这更有效率的方法。”
乔凡尼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柯林递出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这时柯林已经朝着被锁住的车厢门走去,他晃了晃门把,果然已经被反锁住了。
柯林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寻物术在一瞬之间启动又关闭,他“看见”自己留在朱利欧身上的追踪标记,正在迅速地离他远去。
距离列车进入下个站点,还有十分钟左右。
柯林用手枪敲了敲门把,却没有急着把车厢门打开,他回过头问乔凡尼:
“你觉得在门对面会有什么?”
乔凡尼向来对阿雷西欧的行事风格心知肚明。他慢慢咧开了嘴,脸上深深的疤痕也随之被牵动:
“地狱。”
…………
实际上,阿雷西欧在几年前就开始步入老迈。对这个医疗落后的时代来说,他的年龄已经超过平均寿命近十岁,但他的头发依旧是浓密的黑褐色。各种脏器就和他身上饱满的肌肉一样,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依旧强健有力。
这趟列车上的乘客向来不多,但即使是人流最少的此时,也不会完全空无一人。
偶尔一两个座位上,还是会有无辜的路人。他们还不知道这列火车已经少了几节车厢,有些人看到阿雷西欧扭着朱利欧的手臂,还会多管闲事地问候几句。
直到看清阿雷西欧右臂上的大片血迹,大部分人才遵循着自己的第一反应,开始惊慌尖叫。
然后,阿雷西欧就用手枪射穿他们的头颅。
有时候子弹不小心打在别人的胸口上,虽然一样致命,阿雷西欧还是会慎重地往死者脑部再补一枪。
偶尔他还会专门折返到后面几排座位,蹲下身子翻弄死者面部的碎骨,以确保尸体中的记忆被完全破坏。
按照计划,阿雷西欧马上就能离开施塔德。明天这个时候,他估计自己已经以新的身份进入同盟腹地,所以他做事也就不再顾忌太多后果,只求尽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避免某些人追查到朱利欧的去向。
阿雷西欧拽着朱利欧的上臂,一路拉着往列车的前部走去。即使在朝人脸上开枪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显然是有些生气,左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把朱利欧的手臂捏得很疼。
但朱利欧却丝毫不敢反抗,甚至连相关的念头都没有从心里浮现。她的两腿一直在颤抖,脆弱得就像刚被柯林绑架时的样子,低头踉跄地跟上阿雷西欧的脚步。
有时候阿雷西欧会放开她的手臂,为了更换子弹或者检查尸体。但她似乎没有想过借此空隙逃离。这不是因为阿雷西欧手中的枪,也不是因为他拥有举手间夺走她生命的巫术。
而是因为,朱利欧自小在阿雷西欧的权威下长大。
在她困惑的时候,是阿雷西欧告诉她何谓对错。在她有麻烦时,也是阿雷西欧帮她收尾。
十几年来她始终顺着守灯人的安排去生活,也早已习惯于如此。
所以在几分钟前,当她看到阿雷西欧从车顶跃下进入车厢,朱利欧破天荒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从画室逃课半天后,在河边被阿雷西欧抓住时的画面,那是一件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她记得很深。
她忽然发觉自己完全没有长进。这么多年了,在阿雷西欧冰冷的沉默面前,她总是会像一个做错事后被抓住的孩子一样。
近三周的一切努力就像一场滑稽的闹剧,只是为老迈疲惫的他增添了新的负担,惹来了本应该避免的麻烦。朱利欧的心里开始莫名自责,也知道等收拾完这一切,阿雷西欧又要像过去那样名正言顺,理由充分地辱骂自己:
“你真的完全是一个废物。”
我才走开一会,就把事情弄成了这样。
相比起长期卧床,令她印象模糊的奈维欧・卡佩罗,阿雷西欧才更像是扮演她父亲角色的那个人。
朱利欧低着头,看着从无辜路人体内流出的血液,它们打湿浸透了自己的女鞋,小牛皮表面被渐渐地染成暗红色,脚趾尖在不时地传来滑腻的感觉。
阿雷西欧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滥杀无辜。
与他平时对自己的教导不符,甚至完全相反。他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所以才会在十几年间将活生生的人命制成消耗用的道具。
只不过他将这一切都掩藏得很好,不让自己看见而已。
但是也正像柯林说的那样,朱利欧心想。阿雷西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善良是一种奢侈品,即然自己还在受这恶行的恩惠,那么她就是最没有权利谴责阿雷西欧的人。
“我一直不想让你看到事实的这一面。”
他们一路走过三个车厢,在大概已经杀死了十个路人之后,阿雷西欧才终于开口说话,但却不是朱利欧想象中的辱骂和责备,而是一声低低的抱歉:
“在你看清了我是这样一个肮脏可鄙的人之后。”
他说:“你可以憎恨我,鄙夷我。无论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千万不要觉得我教给你的一切都只是谎言。”
继续像过去那样,用纯洁的善意去接纳和对待一切。
这是“持灯贞女”瓦莱丽亚生前的处世之道,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存方式。
也许它不现实得有些可笑。但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只有温柔天真的人,才能看到一个温柔天真的世界。
事实并不重要,如果没有生存所迫,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这就是我为何存在的理由。
“可是你告诉我。”朱利欧低声说道:
“即然已经看到了这些真相,我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回去呢?”
阿雷西欧又击毙了一个老人,死者的表情不一定会显得恐怖,那种惊惶有时会产生喜剧般的效果,比一流的谐星更能引人发笑。
阿雷西欧将枪口摁在他的额头上,再次扣下扳机。
“忘掉就好了。”他说:
“无论是花费五年也好,还是十年也好。等离开这里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去遗忘”
…………
柯林撬开了车厢的门锁,就由乔凡尼先举着枪进入另一节车厢,但柯林却没有贸然跟进去。
果不其然,乔凡尼看见了一些木讷的人正在车厢的另一头。他们中有老有少,但共同点是都露着一副死鱼般的表情,脖子与衣领接触的地方有着不明显的鳞片。
因为长期没有注射抑制剂,他们已经被卡氏弧菌彻底侵蚀,身上出现了类似返祖的现象。
看见乔凡尼带着枪进来,他们,或者说“它们”就站了起来,一共四人。脖子上摇摇晃晃地挂着挥发装置,一旦检测到灵素反应,就会瞬间化为怪物。
“果然。”乔凡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背对着留在门后的柯林说道:
“一共四个,你再往后退,离这节车厢远一些。”
这道阻碍是专门针对柯林而设置的。但是有乔凡尼在场,也就没有必要靠蛮力去突破。
乔凡尼一枚一枚地填上先前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峙中被消耗的子弹,然后晃上弹槽,手掌拨动左轮让它飞速地旋转。
那四个身影还在懵懂地向这边看,没有离开自己座位的意思,本能地履行着阿雷西欧给予他们的命令。
乔凡尼没有选择在这个距离开枪,因为无法保证它们受到刺激后不会扑过来,防止它们因为接近柯林而进入激发状态。
他的左手拔出了一直绑在背后的短刀,紧紧地反握在手掌中,双手各自握持一把武器,全副武装,坦然地向那四个怪物走近。
它们只是麻木地打量着乔凡尼,千疮百孔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这副景象意味着什么,连本能的反射都不复存在。
乔凡尼心想,如果在阿雷西欧死后不能解决抑制剂的问题,迟早自己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在真的到这种地步之前,自己了结自己吧,他洒脱地笑笑。
“砰!砰!”
非常干脆利落的两枪,放倒了位置稍微靠后的两位。然后乔凡尼用手中的短刀就将它们一一割喉。
就仿佛是在屠宰家畜,他等待它们的血液从动脉中放空。
确认每一只的心脏都已经停止跳动,乔凡尼拔下了它们脖子上的挥发装置,朝窗外扔去。然后回头向着柯林比了一个表示安全的手势。
感觉就像拆弹一样。
在怪物变身之前将它们击杀,这也算是常识的做法吧。
柯林叹了一口气,没有将刚刚放出的穿梭魔收回到炉床中。
乔凡尼无法察觉这只魔鬼的在场。就像他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乔凡尼无法感知到穿梭魔就跟在他们身后一样。
它静静地悬浮在柯林的背后,身旁时不时蹿升出一小抹翠绿的火焰。细长的头部几乎要触碰到车厢的天花板。
柯林心念一动,它就动身朝着车厢前方飘去。在视觉上它的体型比那道车厢门大得多,但它无阻碍地直接穿了过去,就像是制作粗糙的游戏发生了穿模的情况。
在这几天中,柯林已经确认了自己对魔鬼的极限控制距离:十米。也就是自己的心内海所蔓延的范围,一般成年男性中的平均数值。
让穿梭魔悬浮在自己身前十米处,柯林从后方的车厢中走出。
炉床之奥秘依然在运转,以穿梭魔自身的灵素为动力,魔鬼的抵抗已经在柯林的折磨下变得极为微弱,但依旧足以触发阿雷西欧的菌群检测。
“走吧。”柯林对乔凡尼说道。
“你走在前面吗?”乔凡尼似乎有些困惑。
如果再有这些怪物怎么办?
但柯林没有回答乔凡尼的问题,而是直接向前走去。乔凡尼考虑了一会,依旧选择跟上。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具具尸体和流得到处都是的血迹。阿雷西欧杀死了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者。
因为这条线路人流稀少,客运车厢只有五节,再往后拉的就是货物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金属变形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柯林将意图集中到魔鬼的身上,无形的棘刺向着它身侧的列车外壳刺出,没有在车壁上留下多少痕迹,但那些棘刺却刺穿了某人的手掌。
外面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柯林朝车窗外看去,一个已经明显膨胀变形的人影已经摔落在了轨道旁。
看来他一直悬挂在车外,而且那里明显有被利爪掀开一角的痕迹。
如果自己直接走在前面,也许已经被扒开车壁的怪物给撕碎了。
但是穿梭魔的力量,却虚弱得有些出乎柯林意料。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表。
目前时间,九点四十五分,青星在这两天已经移动到了人鱼宫,再过十五分钟,也就是今晚十点,人鱼宫就将移动到第四象限的果宫。
到了那时,穿梭魔也将进入到一天中最衰弱的两小时。
柯林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的选择并非巧合。
阿雷西欧已经预判了穿梭魔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