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树(1)
<b></b>风沙漫天。
伊斯不得不拉起长袍遮住口鼻,眨眼时觉得自己的睫毛都红了。
事实上,眼前整个世界都是红的。
脚下红色的荒漠犹如凝固的血海,无尽的波涛沉默地起伏,连绵至天边,在风起时似乎仍挣扎着向前翻涌。
可它们已经死了。
大地之上,深蓝天空里红日高悬。它极大,大得几乎占去了一半的天空,却已奄奄一息,只余一点黯淡的红光,照出这一片恢弘又苍凉的景象。
不是不美……但伊斯实在无心欣赏。
这里的沙尘极细,风一扬便无孔不入,让他觉得喉咙里都是一股发腥的土味儿。然而即便浑身发痒,甚至感觉鳞片都快要在这干燥的空气里脱落,伊斯也并不后悔拒绝了独角兽号那身密不透风的“制服”。
绝不后悔!
他这会儿披了身燿星界西南荒漠里的沙匪常穿的褐色长袍。说是“袍”,其实就是一大块布,染成了像是被水打湿的黄沙的颜色,看似粗糙,却很柔软,拿来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在郁闷和烦躁中愈发明亮的浅蓝色眼睛,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很像个强盗。
而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一直叽里呱啦停不下嘴的尼亚在连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并且大惊小怪了一番之后,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也就安静了一小会儿。
“嘿!小姑娘!”他对着身边的女牧师语重心长“好不容易来到这样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却连一丁点儿皮肤都不露出来感受一下它真实的空气……这可不是真正的冒险精神呀!”
快三十岁仍被叫做“小姑娘”的阿尔茜半点不恼,微笑着回答“您说得对。但我是来执行任务的呀。”
反正,她是绝不会打开面甲的。
尽管为了合群,她也裹了件褐袍,但褐袍下那身被伊斯嫌弃的制服,有魔法在她脸上覆盖了无形的盔甲,隔绝了干燥的空气和扑面而来的沙尘,让她看起来干干净净,神清气爽。
尼亚又一次在她温和谦逊的笑容和真诚无比的语气中败下阵来,忍不住腹诽谁说这家伙不像她那个狡猾的曾外祖母啦?骨子里简直像了个十足好吗!
爬上一个高大的沙丘之后,伊斯停了下来。
沙丘下方,一片广阔的平原围绕着一个形如半月的湖泊铺展开来。
它依然是荒凉的。湖泊小得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干枯,零星的植物颜色暗沉,并不曾带来多少生机,散乱而破败的建筑七零八落,没有任何风格或美感可言,更像是一只只金属巨兽在疯狂的厮杀后留下的尸骸,偶尔穿梭其间的小小身影脚步匆匆,在血色的阳光下,亦飘忽如幽灵。
向左看,视野的尽头有一片高大的砂岩,被风侵蚀出怪异的形状,如一座血色的宫堡般默然耸立。一些更为高大却残破不堪的建筑夹杂其间,嶙峋的骨架上偶尔仍有微弱的闪光——那是它们曾经辉煌夺目的外壳留下的一点残骸。
向右看,却全然是另一种景象……几乎像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没有半点缓冲,极其突兀地从荒原上拔地而起,郁郁葱葱,随风摇曳,浓绿的树冠上笼着一层金色的光芒,犹如精灵传说中的圣境。
从高处看过去,森林的另一边有繁花盛开的草原,有纵横交错的河流,有如明镜般点缀其间的湖泊,有奔腾的兽群……以及,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
尽管已经从另一个角度看过了许久,伊斯仍是忍不住盯着那棵巨树看了好一阵儿。
它本不该存在。
至少,在达里埃尔所得到的记忆里,它是不存在的。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意外。
达里埃尔,那只会造梦的巨大蝴蝶残留的意识,以及它所留下的空壳上那两条没有被炸飞的飞船残骸,对独角兽号,甚至对整个燿星界而言,都是巨大的宝藏——哪怕它所得到的记忆只来自三条不同的飞船,却向他们展现了十几个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文明。
独角兽号确确实实是条探险船。在它扬帆驶入星海之前,他们虽然已经知道夜空中的无数星辰,大多都是另一个世界,却对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半点了解。
不知是不是被某种规则,或被从前保护他们的屏障所限制,他们的先辈们通过传送阵所能到达的世界,都是与燿星界一样的魔法文明,其力量也大致平衡——或至少曾经大致平衡。
没有任何一个世界能轻易占领或毁灭另一个世界,除非那个世界本身便已衰亡。
而他们已知的世界,没有一个拥有探索星海的能力,或根本不曾想过有这种可能。
当研究者们发现,他们常用的传送术所跨越的是距离,而水神神殿里被修复的那座能通往许多个异界的传送阵所跨越的是空间,有人提出了一种猜测传送阵能够到达的世界,与他们根本不在同一片星海,而是像地狱一样,属于另一个位面。
虚无之海里或许有无数个星海交叠,而他们的世界,或许也与无数个世界交叠。
再加上“时间”所能造成的影响……亿万种变化,无数的可能,让人细想之下,几乎要心生绝望。
那是穷尽许多人一生,甚至穷尽他们的世界所能存在的时间,都无法掌握,甚至无法了解其万一的,真正的“无限”。
然而在毁灭的边缘重获新生的燿星界,无论哪一个种族,在这没有尽头的探索之旅前,所表现出的都是迫不及待的热情。
他们能隐隐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打破某种界限的、极其重要的节点上。
进一步,他们将同样拥有无限的可能,退一步,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文明,也将无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长久。在诸神离去,王权衰微,商业兴盛的燿星界,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一点,越来越多的人将视线投向更遥远的地方。
他们可以走得更远……也必须走得更远。当他们发现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他们已经彻底修复了水神神殿的传送法阵,开始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小心地探索。那些他们的先辈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有许多已经与流传下来的记录截然不同。
他们也未曾放弃另一个方向的探索——虚无之海里孤独前行的独角兽号,身后有一整个世界的支持。而在六个多月几乎一无所获的航行之后,达里埃尔为他们所展现的,正是他们最迫切地想要了解的。
那是与燿星界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文明与力量。
那是由独角兽号在柯林斯神殿外的湛蓝湖面上第一次向他们展示,然后让整个世界为之疯狂的,并不需要什么神赐的天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够掌握和运用的,属于机械,或称之为“科技”的力量。
独角兽号本身是魔法与科技的结晶,但确切说来,仍是以魔法为主导——他们暂时还找不到比他们所擅长的魔法更强大的能量,来驱动那些复杂的机械,也有些机械,他们脑海中已有雏形,却远不如直接使用魔法更简单方便。
而在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中,有另一个世界,在被记下的当时,正与他们面临着几乎相同的问题。
那记忆来自落到达里埃尔的茧上的第一条船——如今达里埃尔所栖身的那个小“机器人”,也来自那条船。
一条从一个名为“苏迦”的世界里飞出的探险船。
苏迦,在科技上的发展超过燿星界许多,却也还没到无法理解的程度。最重要的是,苏迦的一切科技成果,几乎全部建立在一种能量源上。
那是从苏迦地底深处挖出的一种半透明的矿石,因为颜色暗红,被称为“血石”。它纯粹而强大的能量支撑起了整个苏迦的科技文明,但在一段近乎疯狂的发展之后,这个世界不可避免地面对着能源枯竭的问题。
因为无止境的挖掘,苏迦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糟糕,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真正的生命之源,被他们当成太阳的另一个世界,其力量也在急速地衰败。
人们不得不开始研究新的能量源,甚至开始建造飞船,试着飞出这个世界,寻找新的聚居地。
落在达里埃尔的茧上的那条飞船,正是其中之一。而达里埃尔为那两个濒死的船员所创造的美梦,便是他们找到了新的能量源,甚至找到了让太阳重获新生的方法,不需要抛弃自己的故乡,同时也找到了新的、适合居住的世界。
然而现实终究不会如梦那般美好。达里埃尔对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概念,谁也无法判断从那条飞船坠落到现在,到底已经过去了多久,更无从得知苏迦到底是找到了出路,还是已彻底毁灭。
在激烈的争执之后,因为当时距离独角兽号最近的另一个世界相当危险,他们最后还是目的地定在了苏迦。又经过长达三个多月的航行,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
它并未彻底毁灭,却也已不是那两个船员记忆中的模样。<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