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守心言罢,又有数名紫袍朱袍齐齐下跪,纷纷开口附和。
赵镇露出温和的微笑:“袁爱卿,都是肱骨之臣,何至于此?起来说话。”
此时殿上有朱袍武将踏前一步:“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岂能事事提前禀报?
武将军大破二十万北莽鞑子精锐,此役北莽元气大伤,岂是袁尚书口中所谓的‘小胜’?
北莽狼子野心,安能将希望寄于胡虏?难道我大夏避而不战,便能永葆和平?大风小说
难道忘了当年的幽云七州了吗?
望陛下明鉴!”
另有武将站了出来:“亏你还敢提幽云七州!幽云七州占据地利,易守难攻固若金汤,若不是他武棣玩忽职守,幽云七州会沦落北莽之手?
如今还想裂土封王?
痴心妄想!”
“你空口白话污人清白,武将军镇守北境数十年,岂容你这种髀肉复生之徒诋毁?”
“呸!守了半辈子,丢掉北边半壁江山?”
“你这直娘贼,看我不撕碎你的嘴!”
……
“啪”!
眼见着殿前的这群朱紫贵吵得不可开交,文臣还相对克制,武将之间污言秽语都冒了出来,宋神宗身旁身着蟒袍的大太监猛地一挥手,手中长鞭甩在地上,发出一道清亮异常的响声。
“咆哮御前,成何体统?”
大太监魏莲庭,自赵镇幼时便跟在其身边,曾有传闻,这魏莲庭修为深不可测,境界极高。
望着安静下来的大殿,赵镇面色依旧沉静温和,他抬手指了指站在文官最前方的那道身影:“甄卿,你怎么看?”
当朝宰辅,文官集团领袖,甄如法。
当今朝堂,武将集团大抵分为三派:拱卫京畿,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狄昌明一派;位高权重,地位超然的恭亲王赵恒一派;战功赫赫,从北境荣归故里的北境旧将一派。
以狄昌明一派风头最盛,北境旧将一派最为式微。
他们从北境退居二线之后本就老迈,又是一辈子南征北战的粗犷之人,哪里招架得住安京城这帮长袖善舞的“将军”?这一派久受排挤,在朝堂上话语权也最弱。
倒是恭亲王赵恒,身份地位虽尽皆超然,却从来不涉党争,算得上大夏朝堂上的一股清流。
与武将集团不同,文官集团却十分“团结”,他们大多以当朝宰辅甄如法马首是瞻。
甄如法跨前一步,缓声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武将军打开虎门关大门放北莽铁骑入关,虽是设伏,却实在令人心惊。
青州城是我大夏北境最后一道险关,青州若失,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武将军因此裂土封王,岂非告诉天下人,为求功名尽管冒险,不必顾全大局?
需知,这青州城,是陛下的青州城,并非武将军的青州城。
黑龙铁骑,是陛下的黑龙铁骑,并非武将军的黑龙铁骑。”
这是诛心之言。
驻守北境数年,武棣在青州城深得民心,青州城只认武棣兵符不认圣旨的传言早已传了多年,此刻甄如法旧话重提,实在诛心。
一派云淡风轻的夏神宗面色并未有什么变化:“既是如此,那便让武爱卿亲自来这殿上跟你们辩罢!
传旨,召武棣回京述职,并加封赏,在此期间,青州军务,由大将军狄昌明接手,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
旨意很快传到青州城。
北境军中哗然。
愤怒之余,萧逐凤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镇守北境多年,武棣手握重兵,深得民望,夏神宗不是不忌惮,只是还要倚仗武棣对抗北莽,即使心中猜忌再多,也不敢轻动北境军权。
如今北莽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恐怕再难翻起风浪,正是夺权的大好时机。
圣旨点名要曹酒衣留守青州,协助大将军狄昌明接手黑龙铁骑。
曹酒衣一夜之间喝干了十大缸酒,却仍无半分醉意,只是让宽大的衣袍酒味更浓,浓到自己心烦意乱。
直到武棣亲自斟了一碗酒,送到曹酒衣面前。
师徒对酌,皆是一饮而尽。
一杯下肚,曹酒衣有些恍惚。
怎么就,突然醉了呢?
翌日,清晨。
武棣带着三弟子周元风,启程前往国都安京城。
周元风要回安京,萧逐凤自然也没有再留在北境的道理。
当周元风提出要带萧逐凤同行时,武棣点点头,算是默许。
萧逐凤望着武棣,他雄伟的背影似乎苍老了些,本来话便不多的他愈发沉默。
北境苦寒,鞑子凶悍,你一守就是几十年,无人念你不辞辛苦,无人念你出生入死,无人念你浴血厮杀,坐在龙椅上的,站在大殿前的,在江南宅院里纸醉金迷的,在酒池肉林里整日快活的,倒是时时刻刻没忘了忌惮你身上的修为和手中的军权。
戎马半生,值么?
三人三骑,出了青州都指挥司。
一打眼便看见持剑立于都指挥司门前的曹酒衣。
今日的曹酒衣,着了轻甲,梳了发髻,少了几分不羁,多了几分凌厉。
曹酒衣身后青州城的大街上,是一望无际的黑龙铁骑。
曹酒衣长剑出鞘,随即剑尖朝下,“叮”的一声,插入脚下的青石板中。
随后伸出双手,摘下头顶的凤翅盔,抱在腰间,微微垂首。
“叮”!“叮”!“叮”!“叮”!“叮”……
曹酒衣身后的数万黑龙铁骑纷纷效仿,齐刷刷拔出腰间佩剑,狠狠插在地上,力不能穿石者,任由佩剑倒在地上,随后摘下头盔,抱于腰间。
手持长枪的重骑兵,将长枪翻转,枪尖在下,抵在地上,也是摘下头盔,垂首而立。
跟在武棣身后的萧逐凤被这动人心魄的场面所震撼,数万黑龙铁骑,无一人出声,只是默默地向这个威震北境的大夏军神垂首。
于无声处听惊雷莫过如是。
行过绵延数里的黑龙铁骑,更加震撼的一幕映入眼帘。
青州城宽大的街道两侧,乌压压地挤满了青州百姓。
在青州百姓心中,武棣是守护青州十六年,保护青州两百万百姓不受北莽铁蹄践踏的大英雄,是治军严明,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有他在,北莽铁骑哪敢嚣张?青州哪有贪赃枉法之辈?
如今打了大胜仗,青州百姓跟着扬眉吐气,却被削了兵权,说是回京接受封赏,谁不知道就是夺权?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不应该啊,不应该!
他们拖家带口,来送这位英雄南下。
他们也尽力保持着沉默,即使不少幼童与老者垂泪,也只是低低呜咽。
北境狂风呼啸,吹得武棣衣袍猎猎作响,武棣一言不发,从人群中穿过。
他不敢稍露厉色。
他怕群情激昂,他怕一呼百应,他怕青州哗变,他怕北境内乱,他怕九万黑龙铁骑,二十万青州兵甲和两百万青州百姓要替他讨一个公道。
他不敢奢望一个公道。
他不能让北境出一点点差错。
他也曾是个快意恩仇、不问西东的潇洒少年。
那时天很高,云很轻,风可以吹得很远,那时的武棣的武道,是少年意气,是随心所欲,是肆意妄为,是敢叫日月变色,敢与天地争锋。
可如今,不行。
他只是轻轻促着马,留给青州城一个萧索的背影。
九万虎贲皆卸甲,满城苍生尽低头。试问满朝朱紫贵,天下谁人佩吴钩?
跟在武棣身后从百姓之中穿行而过,萧逐凤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那日青州城破,自己从鞑子手中救下来的小女孩。
她一只手被母亲牵着,另一只手正在擦拭着眼角的泪珠。
她抹着眼泪,正为武棣的离去难过。
萧逐凤突然有些释然。
小女孩没如丧家之犬一般被鞑子追赶,也没家破人亡,她的母亲还活的很好,也没遭了兽行。
真他娘的好啊!
他的疑问突然有了答案。
戎马半生,值么?
值!
释然归释然,可胸中的怒火,却不能平息。
他遥遥向南望去,目光充满阴厉。
安京城的那些朱紫贵,道貌岸然、陷害忠良的,结党营私、斥逐异己的,数典忘祖、卖国求荣的……
依旧都……
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