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从容不迫和裴麟的惶恐,形成了御书房里最明显的一道强烈反差。
就如同那步步紧逼的黑子和无处安放的白子一般。
似乎在棋手对弈的开始,白子就落入了绝对的下风。
裴麟有一万个办法可以在棋盘上占据上风。
但他没有一个办法可以在皇帝面前活下来。
他只能低着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的棋盘。
似乎,这一刻他明白了许多事。
皇帝的笑容如五月里的阳光,若是二人换个地方,旁人定会认为这是一個音容笑貌和蔼可亲的老人正在陪自己的孩子度过一个惬意的黄昏。
可只有裴麟知道,这是胜利者的姿态。
皇帝并不需要给裴麟展示任何实力,只需要轻轻戏谑般的笑一笑,裴麟就可以去死了。
但他不能死。
他必须抓住些什么。
皇帝笑道:“你们下了多少手?”
这无异于已经宣判了这局棋的胜负。
“三十九手。”
裴麟低声道。
他的头始终埋在棋盘上,未曾抬起。
皇帝淡然道:“这才第三手,你就气馁了?”
裴麟茫然抬起头。
三十九手,似乎是一个期限。
裴麟要在这三十九手之中,找到一个生机。
他的第三手落子很快。
极快。
他需要在棋盘内外,都找到一个生机。
棋盘上的生机,再好找不过。
可棋盘外的生机……
此时,他将自己三年以来所有的小聪明摒弃,所有自以为大智慧都遗忘。
他要用自己仅剩下的求生欲望,来度过剩余三十六手的生死杀招。
裴麟明白,他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下棋,足以证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可价值是什么?
他能为这个权力中心的人去做什么?
杀人?
放火?
他可以为了活命去做所有的脏事。
但脏事已有数不清去做。
那我到底能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裴麟忽然想到了什么。
特别。
他最特别的,就是这个身份。
皇帝笑了笑,“其实朕也喜欢赌棋,只不过很少赌罢了,衍天宗的袁老头子告诫朕,一定不能总赌,人的气运是恒定的,破坏气运的方式就是赌。”
裴麟咽了咽口水,“但父皇今日……”
皇帝点点头,“今日要赌上一赌的。”
裴麟颤声道:“赌什么?”
皇帝道:“不如,先来一局开胃菜。”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
一个人出现在了大殿之中。
裴麟吓了一跳。
他根本不知道此人到底是怎么走入的,更没有察觉到他的呼吸。
裴麟虽然不过三境武道的实力,但他的观察能力和警惕性已经超越了很多人,即便如此,他根本无法察觉此人的出现。
这个人身体匀称,脸上带着傩戏的面具,是一个夜叉。
他弓着身子,拱着手,却一言不发。
皇帝道:“带上来吧。”
面具人转身走出去,随后就进来,他的手中多了一个推车,车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只穿着薄纱的少女。
少女痴痴地望着他,眼里已布满了泪水。
云芊。
裴麟扬起了头,深吸了口气,嘴唇开始变得毫无血色,分辨不出脸和唇的界限。
皇帝认真地看着棋盘,似乎并不在意云芊,也不在意裴麟。
他在意的是这局棋。
而裴麟的心已经乱了。
他需要平复,但皇帝没有给他平复的时间。
出现在棋盘旁边的是一柱龙涎香。
皇帝道:“你可以选择在这炷香燃尽之前做很多事,例如珍惜最后的时光,和她温存一番,又例如抓住最后的机会,从这盘棋里救下她。”
裴麟青筋暴起的拳头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膝盖上,问道:“为什么是她?”
皇帝摇了摇头,懒得去解释什么,不过他还是抒发了一下情感,“年少时,意气风发,觉得什么事都可以被自己所掌控,当年驰骋沙场时,朕也是这么想的。可不料天仙门之变,险些惨死,时也命也,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你是朕的儿子,自然也该和朕相通才是。”
他说的话,裴麟根本听不懂。
他也不需要懂。
他必须要赢下这盘棋。
皇帝道:“听说她每夜都会在你的房里,可朕让宫女去查,发现仍旧是处子,你是这么多年以来,众多兄弟中,第一个让朕感觉到意外的。朕不喜欢意外,所以也让伱感受一下。”
裴麟愕然。
皇帝又道:“她可以为你去死,但若是你赢了,便可以拿到你想要的,她的命算是这盘棋的赌注,朕还可以送你一个赌注。秦王。”
裴麟瞪大了眼睛。
皇帝第四子落子,此时一子天元,两子逼迫,一子占位。
皇帝三步废棋,这才开篇。
裴麟虽然占据三位,但却在棋盘外,输得一塌糊涂。
他跟子,却下在了一个不怎么好的位置上。
此时裴麟的心里明白。
摆在他面前的恐怕只有一条路。
他不能输。
更不能赢。
皇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赢。
裴麟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输。
他似乎也明白了在这朝局里的生存之道。
只要不赢,就绝不会输。
只要不输,他的命就永远在。
赢是冒险。
而和棋,才是面对这个深不见底的皇帝,最大的胜利!
他站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向云芊,将自己的上衣外衫脱下,披在了她的身上,接着坐回原位。
这一次,他昂首挺胸,端坐于棋盘另一侧。
执白。
发起了攻击。
他们的棋越下越快。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
裴麟生平下棋,一般不过四百手,二百手便可完全掌控局势。
那盘和赵元三十九手的生死大棋,作秀成分更高,想要在三十九手分出胜负,简直是天方夜谭,纵使对围棋一窍不通的人也不可能三十九手就满盘皆输。
但这一次,裴麟在一百六十四手的时候,已经完全掌控了整个局面。
围棋想输很简单,想赢也不难,难的是和。
而这盘棋,无论谁来了,都一定会和。
当最后一手定格在二百一十八手时,和局已定。
龙涎香的末端掉下了最后一缕香灰。
皇帝的眼神看向了云芊,似乎明白了裴麟之前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的用意。
那个刚进房间慌张到几乎要崩溃的少女,在穿上衣服的那一刻,眼神就变得无比镇定。
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从裴麟的身上挪开。
她似乎释然了一般。
而现在,足以证明,她的释然是对的。
皇帝笑了笑,摆了摆手。
面具人将云芊从御书房里推了出去。
皇帝道:“看来,你比任何人都适合五皇子的位置。”
裴麟低声道:“父皇过誉了。”
皇帝道:“朕想吃些好吃的御膳。”
裴麟擦去了额角的汗,“父皇想吃什么,儿臣这就去找。”
皇帝道:“朕想吃的,普天之下,只有你能做。”
裴麟镇定心神,“是何物?”
皇帝笑而不语,望向窗外。
日暮将歇。
昏黄的阳光斜斜洒下来,将御书房映出了一抹灿金。
半晌之后,皇帝缓缓道:“第二盘。”
裴麟怔怔道:“赌?”
皇帝道:“赌你六万玄策军的命。”
裴麟哽咽道:“赌……玄策军?”
皇帝道:“你的玄策军,从李君屹到步卒。若是你赢了,玄策军自今日起,挂秦王番,举秦王旗,号秦王令,奉秦王亲兵。”
裴麟强忍着自己几乎要崩溃的心,镇定道:“好。”
皇帝笑了笑,“这一次,朕再送你一个好处。”
裴麟凝视着他。
皇帝道:“秦王总该有个封地,除晋州、郴州、梓州、桂州外,随你挑选。”
裴麟举起黑子。
落子左上小目。
他咬紧牙道:“儿臣任凭……”
皇帝落子左下星位,沉声道:“朕用膳的刀,一定要有野心才好。”
裴麟立刻道:“儿臣想要杭州。”
皇帝笑了。
这是裴麟第一次看到龙颜大悦。
但大悦的背后,是六万将士的命。
这棋必须和。
而正在此时。
那面具人又来了。
而他手里的刀,正放在一个少年的脖颈上。
郑年!
皇帝眨了眨眼睛,“赌棋不该只赌全盘,这次加个小规则,朕提你一子,玄策军便提一个百夫长,你看如何?”
裴麟几乎要将手里的黑子捏碎。
可他仍旧沉声道:“好。”
他已经明白,这并不是一场杀局。
而是一场由考验心境开始的兜底局。
裴麟要做的,就是成为皇帝手里的那把刀。
今日的一切,都是在考验他,到底有没有成为刀的资格。
他不能乱。
乱,即是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