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露脸色铁青。
以老妪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脸色都有些复杂。
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叶酣那边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敢出声的,一个都没有。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这位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气越燥的,不是没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年轻剑仙训斥一二,这些原本想要当出头鸟的小修士,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那边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师门前辈或道上好友,纷纷以心湖涟漪告之。归根结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又不奇怪。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瞧着有些神色木讷。
黄钺城城主叶酣转过头,望向那位一剑连破两大阵的白衣剑仙,问道:“剑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那白衣剑仙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曳,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从上座往靠近龙宫大殿门口的下座,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某位梦梁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一位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就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
眼前这位剑仙,不是当初清晨时分的随驾城外边,在路边摊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城门口那边,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正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这位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
一个位置相对最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
当初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城隍庙同僚的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的不拖泥带水。
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陈平安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梁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梁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黄钺城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待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何露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
不这样赌,今天的苍筠湖湖君宴席众人,就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宝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晏丫头的修道胚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说的就是这少年吧。
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老妪心中暗暗思量。
难不成此次苍筠湖龙宫宴席,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晏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晏丫头将她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着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后,双双跻身金丹境,青黄不接的黄钺城只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相信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要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
所以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亦是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
别说其他人,只说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
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可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范巍然何乐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那边,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随着珠帘被掀起又落下,哗啦啦作响,清脆如珠玉滚盘声。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一袖子将那位龙女拍得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边的墙壁上,听声音,没那第二声,意味着那曼妙娇躯根本没落地,应该是陷进墙里边了。
苍筠湖湖君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姹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环仰头顾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手中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热手,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讲道理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湖君殷侯没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那位白衣剑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只能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言语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晏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的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模糊,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倬倬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啦,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儿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愈发心神憔悴。
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
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那位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这位年轻剑仙……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色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折纸飞鸢,开始四处逃遁。
那一口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案几上游曳,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针引线,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虽说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的的确确,是被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那位年轻剑仙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一剑横抹,“说吧,开个价。”
那剑仙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这位少年谪仙人已经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世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这叶酣、何露这双原来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晏丫头不帮着道侣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晏清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那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手,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朦胧,死死盯住那个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少年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指缝鲜血愈多,他望向那个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那位白衣剑仙,“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白衣剑仙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当她心境复归澄澈,神华流转,灵气流淌全身,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那人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六腑粉碎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那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那人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扶额,满脸无奈道:“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那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殷侯只要皱一下眉头,我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剑仙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那只能用的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那我就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位梦梁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案几都是高高跃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那边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那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
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
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
不但瞬间挡住了这位武学大宗师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头颅,轻轻一推。
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
而大殿上空,那只折纸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那一口幽绿莹莹的飞剑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飞剑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个,就没有任何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那座随驾城中,说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脚的,而你们是最稳妥的,杀我不好说,最少你们跑路的机会更大?”
湖君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千步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黄钺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动不动,叶酣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口幽绿飞剑。
老妪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你们,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就不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那几桶血的,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
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
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妪,“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那翠绿衣裙的少女睫毛动了动。
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酒杯之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可是那些天劫过后,给那城隍庙虔诚烧香、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对于许多真相,可能他们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你们某些修士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
破天荒被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修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何露,一位梦粱国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城主叶酣,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然后瞬间舒展,对那两人笑道:“相逢是缘,你们先走。”
那个瘫软在地的师弟爬起身,飞奔向大殿门口。
他师姐劝阻不及,觉得马上就是一颗头颅被飞剑割下的血腥场景,不曾想师弟不但跑远了,还着急喊道:“师姐快点!”
年轻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
她战战兢兢,运转灵气,缓缓掠出这座遍地狼藉的龙宫大殿。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至于那把飞剑就始终萦绕在白衣剑仙四周。
剑仙你随意,我反正今儿打死不动一下手指头和歪念头。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那张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
陈平安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我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
,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子的死敌,反正总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能活。”
大殿之上寂静无言。
那位白衣剑仙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陈平安望向那个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宝峒仙境一位比较器重的子弟。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叶酣突然说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
叶酣叹息道:“不曾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叶酣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这位剑仙,要我叶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你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有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咱们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那位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人,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叶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先前我这么说,你叶酣敢这么做?我看你不会。”
叶酣点头道:“确实不会,那就如剑仙所言,绿水长流!”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那枚玉牌。
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说是前辈的好兄弟,抢走了那个孩子,我给他施展了定身术,全身动弹不得,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还说,那个小孤儿有那修行资质,他带回了宝瓶洲,要前辈不用担心,只管放心游历北方。”
陈平安点点头,摘了剑仙随手一挥,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别好养剑葫,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陈平安向后躺去,缓缓道:“知道了。这枚金乌甲丸,你就留着吧,该是你的,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反正他有钱,钱多他烫手。”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颗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与你说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祸,我只能说不是必死,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这次北游之后,将来还会南返,对你而言,也算一张护身符,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随驾城的谋划,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两位,好在其中一人,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他已经得手,杀我……理由是有的,却未必太过执着,当然,更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我又不死在北边,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来你杜俞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最少也是元婴出手了,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
有些话。
陈平安还是没讲。
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
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姜尚真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
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谱牒仙师。
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陈平安一清二楚,何况姜尚真还……有钱。
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
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然后也不动手,就是一人一件法宝,你砸过来,我丢过去,双方能不能唠嗑一晚上?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
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掉进钱窝里”的孩子,都算是他陈平安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将那金乌甲丸收入袖中,他娘的真是沉,眉开眼笑道:“前辈,真不是我杜俞自夸,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会儿我胆子恁大!”
陈平安望向杜俞。
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呦,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
杜俞挠挠头。
天亮后,前辈交代了他去做一件怪事,去随驾城店铺买了春联、彩绘门神和春、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而是怕给范老祖、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捡软柿子拿捏,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
杜俞战战兢兢去买了哪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账给了钱,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
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与人为善!
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杜俞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
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门外,背着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凶险,处处杀机,果然还是离着前辈近一点才安心。
这会儿杜俞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
然后前辈便接过包裹,无需杜俞帮忙,他一个人开始张贴门神对联,和那些春字福字。
当前辈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仰起头,怔怔无言。
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春风一度”,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不该糟践。
两人离了鬼宅。
前辈去了趟火神祠废墟,所到之处,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前辈在主殿遗址那边,蹲在地上,捻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后。
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斗笠青衫的前辈,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了那只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页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你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不然你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
杜俞毫不犹豫就接下那两张纸,“前辈放心,就像前辈说的,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气,我杜俞一定会做上一做!”
那人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是有些热泪盈眶。
看着那位前辈渐渐远去的身影。
杜俞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
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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