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真的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存在。
仅仅只是一场大雨,以及雨后冒出来的猛烈阳光,瞬间便洗去了前一日残留在塞伦城中的紧张气息,随着街道上那些全副武装的法委会执行者们的消失,人们便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比起沉默寡言,带着法术书且有诸多武装士兵陪伴的法委会施法者,那些吊儿郎当,顶着熟悉面孔,手里捧着简易魔路钟摆的警员们则没有那么可怕了。
昨天以及清晨所发生的事情,对于绝大多数的居民们而言,也只是增加了新的谈资而已。
在人们的眼中,那栋恩斯特老宅终究只能算作话题与谈资,不管它保持着完好,还是被大火烧成了灰烬残渣,都始终是不祥与灾祸的象征,至于在今日清晨传出来的,发生在法委会驻地附近的古怪魔法案件,则成为了人们口中最受欢迎的恐怖故事。
类似的讨论,修格与薇琳已经听了一路。
而有关那位法委会持剑隐士的死亡,两人已经听到了超过四个版本。
人们在为故事添油加醋的方面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本能与天赋,再加上传播这些故事的人本身便对法委会没有好感,因此这些故事版本也越来越离谱,越来越夸张。
而当修格开始听见那名持剑隐士因为过度压抑的日常生活而染上了怪癖,每天都必须与许多沼泽巫婆相拥才能入睡的扭曲版本时,他的也难以再保持淡定了。
至于薇琳,她的表情更是经历了从平静到扭曲,再从扭曲到麻木的过程。
“他们的嘴巴比邪术魔法还要可怕。”
根据自己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女法师做了一个虽然非常缺少根据,但却也让人无法轻易反驳的总结。
修格选择保持沉默。
因为他也已经听到了好多个有关恩斯特老宅,以及自己“死亡”的古怪传闻。
但这对于修格而言已经并不重要了,作为一个长时间以来,都依靠编撰故事来支撑生活的人,他也早已做好了变成别人口中故事与消遣的准备。
这一路上,他都在认真地思考自己在梦境当中所听见的、看见的事情。
忒修斯在“梦境庇护所”当中所说的那些话虽然听起来令人摸不着头脑,但仔细地分析之后,却也能够得出许多微妙且重要的讯息。
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情,修格再也没有办法将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与自己亲手写下的“梵恩”完全相比了,二者之间在框架上高度相似,但其中填充的那些内容,却存在着本质的差异。
当一切的事物从纸面文本走向现实之后,便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偏差,这个道理修格以前就知道,但他却从未想过,那偏差竟然会如此夸张。
通过薇琳对于邪术魔法的论述,再通过“梦境庇护所”当中出现的一切,修格已然可以肯定,梵恩这个古老世界曾经拥有过某些失落的信仰与文明,但在某个阶段,过去的一切被尽数清除掩埋,只有一些古老的魔法最终伴随着魔力流传了下来,或许正如忒修斯所说的那样,曾经在这世界当中占据绝对上风的那些神祇,最终被如今人们所信仰的诸多神明取代。
“从忒修斯所拥有的那一连串名号来看,他应当也是‘失落诸神’当中的一员,又或者是某种与它们密切相关的存在……而所谓的梦境庇护所,极有可能便是古老诸神存留下来的那些力量痕迹。”
修格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精神世界里的金属圆盘,因为吸收了充足魔力的缘故,现在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当中都充斥着浓郁的魔力迷雾,在它的滋养之下,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黑色的触须此刻正在不断地舒展自己的身体,而狂奔之鼠,则正懒洋洋地打着盹……
然而现在,令修格尤其在意的便是那块墨绿色的魔法结晶。
他直到如今,仍旧无法得知这块自己利用沃特尔王国女性饰品所交换而来的结晶的真名,他就这样嵌在了金属圆盘的中央,并且持续性地影响着周围的一切。
不知为何,修格在这块墨绿色的结晶当中,隐隐觉察到了一种与忒修斯极度相似的性质。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家伙虽然行事作风极度恶劣而且没有规律,但从态度上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我就这样死在塞伦城中……”
修格斜眼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女法师,他现在反而不太确定,薇琳·恩斯特在如今的高压环境下,是否还能够将自己接受的“任务”执行到底,自己与她之间的合作关系并不完全对等。
如果这种微妙的状态真的在某一刻彻底破裂,那么自己所遭受到的冲击也将注定是毁灭性的。
“人为刀俎,但我却不能做鱼肉。”
修格在心中默默地下了一个定论。
此时,行进当中的魔法厢车也已经缓缓停止,于是修格便与薇琳一并随着其他乘客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里已是塞伦城的最西边,也就是整座城市当中最热闹的一片商业区,这里商店和商贩的数量远不是城中的其它街道能够相比的,自然也能够吸引到更多的顾客,与此同时,这里也被许许多多的商队和商团选为了自己的临时驻扎地。
在诸多的因素影响之下,位于塞伦城西部城区的“罗维广场”成为了所有人都无法绕开的一个重要场所。
只不过,这也成为了塞伦城中,沃特尔人与德兰人的主要矛盾来源之一。
西部城区的居民本就以沃特尔人为主,凭借着高原诸国与巨耳地精们长久以来的商业合作关系,沃特尔人很快便在塞伦城中取得了商业上的绝对优势,尽管比起德兰人的建筑,沃特尔的建筑显得肃穆且冷酷,但在这一层伪装之下,却又透着令人眼馋的财富和繁荣。
而随着近期局势的变化,一些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景也在罗维广场当中露了头。
在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当中,激昂的演讲声正在不断传出,四周的围观者们议论纷纷,但却没有办法压住那个高亢的嗓音。
“塞伦城绝对不是一个整体!在这里,我们虽然拥有着所谓的独立政府,但它的一切行为一切政令甚至一切立场都从来不是独立且公正的!”
“塞伦城,糟糕透了!我们都知道,塞伦因沃特尔与德兰的停战而诞生,因为二者的协定与和平而存在,但如今支撑这一切的基石已经荡然无存,各位居民们!无论你们的血统源自沃特尔还是德兰,无论你们是否属于人类这一种族,你们都应该认真地思索一下,这座城市如今究竟在倒向何方?”
哪怕没有看见那演讲者的样貌,光是听见这些话,修格就已经忍不住皱眉了。
他很讨厌这种极富煽动性的话语,尤其是在如今这个微妙的时刻,这种公开发表的言论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的麻烦,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负责维护广场治安的警卫们其实就站在不远处,但看起来,他们对于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意阻止,甚至还在与几名青年有说有笑。
修格注意到,这些青年们虽然没有戴上风帽,但他们的手臂上却都佩戴着统一的由三把匕首交叉而成的臂章,那是三色兄弟会的标识。
看起来,这个曾经以潜行者与盗贼作为主要构成的组织现在也已经开始广泛地招纳城中的普通青年了。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如今都在为每年一度的停战庆典做着准备,然而各位真的知道塞伦城外在发生什么吗?”
演讲者停顿了一下,他似是做了什么动作,随后又接着说道:“来吧,普特林……就由你来告诉大家,此时塞伦城的周围究竟在发生什么!”
修格一下便愣住了,他停下了前进的脚步,随后看了看四周,便爬上了一个堆放在旁边的巨大木箱,像是其他那些看热闹的闲人一样站在上面朝着演讲的方向眺望起来。
他看见了自己那位朋友的身影。
是的,普特林……这位朴实,待人真诚且拥有一腔热血的塞伦青年,此刻正站在那临时搭建起来的“演讲台”上,或许是为了今日的演讲,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笔挺的衣服,胡子与头发也都进行了整理,而他此刻面色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有些发红,双手甚至还有些颤抖。
在修格复杂的目光当中,自己的这位朋友从一名学者装扮的中年人手中接过了一个市面上常见的魔法扩音器,随后,普特林那熟悉的声音便在罗维广场中传开。
“各位,各位!我……我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一个塞伦城的独立政府绝对不会让你们知道的消息!”
普特林最初是紧张的,但在他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很快找到了演讲的感觉,于是他对着魔法扩音器喊道:“就在这两天,高原诸国的军队已经抵达了距离塞伦城只有两天路程的嶙峋丘地!”
随着这句话的说出,原本只是在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便炸开了,对于这些早已习惯了宁静氛围的人们而言,军队早已是个陌生的概念,但不管是谁却都能感受到这个词汇所具备的危险性与血腥气。
“是的大家没有听错,罗维高原上的沃特尔、海恩、圣斯蒂尔……以及更多更多附属于他们的王**队此刻已经汇聚在了一起,而当沃特尔王国的那位王子参加完停战庆典之后,他便将直接前往嶙峋丘地主持他们那所谓的‘盛大军事演习’!”
残留于这具身体当中的,对于自己朋友的信任与情感在此刻令修格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身旁的木箱,他听得出来,普特林的话语当中没有半分虚伪,此刻的他比谁都要愤怒。
“这是挑衅!这是对于共同签订的停战协定的背叛,这是对于塞伦城以及城中所有人生命的蔑视!”
修格听不下去了,尽管普特林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重磅消息,但修格的脑袋里却已经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了,他从木箱之上跳下,重新站回了薇琳的身旁。
女法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修格先生,看起来你的这位好友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可不是嘛。”
修格回想起了之前与普特林交谈时他所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看起来,普特林真实的想法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加激烈,或许我早该劝他离开三色兄弟会的,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此时,罗维广场当中的演讲也已经到达了**。
那名中年学者重新接过了普特林手里的魔法扩音器,于是他那极富煽动性的嗓音又一次在罗维广场上空回荡:“沃特尔王国以及他们的追随者,正准备用他们的军队让塞伦城彻底屈服,他们特意在停战庆典之时挑起争端,他们罔顾德兰王国的诚意和塞伦城的存亡,他们应该滚出去!”
“滚出去!!!”
或许是真的有被说服的民众,又或许是三色兄弟会之前便在人群里埋下了一些配合者,很快,迎合演讲的呼喊声便充斥了整个广场,几乎要将那些沃特尔风格房屋的尖顶全部掀翻。
几名持反对意见的塞伦互助团成员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他们对身边的情况感到恐惧,但存于身体当中的理智还是让他们坚持着喊出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激烈的冲突立即爆发。
争吵、推搡再然后是拳打脚踢,修格看见自己的那位朋友激动地冲在了最前面,多年来在社会底层的摸爬滚打让他拥有了丰富的打斗经验,于是那些可怜的互助团成员没两下便被打翻在地,也就在这时,一直待在旁边“看戏”的广场警卫们终于凑了过来,他们用缓慢的动作驱散了围观者,随后将毫发无损的兄弟会成员们以及那些遍体鳞伤的居民一同捆了起来。
在围观者们的呼喊与鼓掌声中,普特林和他的同伴们被带往了街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