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注定亡于刃下之人
从很多年前开始,图杰阿就喜欢上了夜晚。这倒不是说他喜欢黑暗,他只是喜欢夜晚带来的种种感觉。
是啊,感觉。
比如待在廉价旅馆的房间内阅读当地的报纸,仔细地扫过每一个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字,手边最好还摆着一把便宜的有机糖果。
当糖果的奇特味道缓缓地在舌尖上爆发开来时,报纸上的字通常也组合成了一些不那么好的词语。
火拼,仇杀,骇人听闻的贪污腐败。谁在东区因为偷盗而被吊死了,谁以叛国罪被处死,哪家工厂倒闭,工人们无处可去这就是帝国的常态,而且,已经算得上是好的常态了。
不管图杰阿走到哪个地方,只要这个世界还拥有一定的秩序,这种事就会时时刻刻发生。
不过,报纸上的字偶尔也会成为另一些词。比如某些消息,某些从群星的黑暗前线传回来的消息。
报纸上会说,帝国取得了另一次胜利,又有一颗于黑暗年代失落的世界回到了星炬的光辉之下。图杰阿知道,通常来说,这种事都是真的,只是稍微晚了一点。
或者很多点。
没有办法,这种消息都是由泰拉政务部门发出,经过重重审查,才能抵达当地政府,然后它们会再经过更多的审查。最后当这个讯息登上报纸时,这颗星球可能已经回归帝国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了。
而且,报纸会隐瞒细节。重要的细节。
有多少人为此而死?帝国的忠诚者们付出了怎样的牺牲才将这個世界带回?
它在什么地方?是太阳星域,还是朦胧星域,亦或者是更为遥远的黑暗群星?还是那已经失落数千年渺无音讯的奥特拉玛五百世界?
当然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星炬的光辉是怎么再次照耀到这个世界的?
有很多次,图杰阿都想越过某条界限,用他手上的那点权限与资源来搞清楚这件事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哪怕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
他不能违反法律,以及他自己仅有的那条准则。
再者,夜晚能为他提供的感觉有很多种,并非每个晚上都可以这样安然无恙地待在廉价旅馆内调查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有一些晚上,他会不可避免地沾上血腥。
恰如此时此刻。
图杰阿低下头,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那具尸体。
它虽然浑身鲜血,但伤口仅有一处,位于喉咙处,创口面积并不大。伤口处的皮肉没有翻转,却非常深。这意味着凶手是切开了他的喉咙,而非砍开。
而这具尸体在活着的时候是一位强壮的巢都人,他拥有一把大口径的自动枪,右手的食指甚至还搭在扳机之上.
图杰阿看向另一具尸体。
比起第一具,它就要凄惨得多。它的左手从肘部开始整齐地一分为二,断口处平整的像是被人用单分子采矿器处理过。它的腹部有一道平直的刀口,五脏六腑从中滑落,正在夜色下冒着热气。
凶手将他变成它仍然只花了两刀。
图杰阿收回视线,粗略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满地的尸体将教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生前大概也有过这种念头,但没能做成,反倒在死后达成了这个目的。
遗憾的是,他们甚至没能将自己的鲜血溅在教堂的大门上。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巢都人戈尔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是什么人,牧师?”
“我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满手鲜血的牧师如是回答。
他站得笔直,正用染血的手敲着自己的腰。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图杰阿瞥了他一眼,只一眼便判断出这位牧师绝对经常做类似的事。
那种平静叫做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我父亲只是个酗酒的混蛋,他在莫兰家族的工厂做事,一直做到死。他怎么可能认识你这种人?”戈尔难以接受地问。
她现在还保有理智真是个奇迹,图杰阿想,这种程度的大屠杀,就算她是个小头目,恐怕也没怎么见过。不,大概是根本没见过。巢都内虽然多的是杀人狂,但是,像这样的杀人狂
他再次瞥了一眼牧师。
“我是哪种人呢?”牧师问道。他身后是一座被维护的很好的小教堂,但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那些鲜血来源于将整座教堂的四周全都包围起来的破碎尸体。他们死不瞑目,脸色狰狞地凝视这三个仅存的生人。
“我怎么知道?”戈尔回问。
她颤抖着,正捂着自己光秃秃的脑门,手指滑稽地在冲天辫上来回抚摸。那表情看上去活像是个因为化学药剂而畸形的弱智儿,又或者是在意外中伤到了大脑的可怜工人。
这也怪不了她。图杰阿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今夜想的事情恐怕有点太多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仍然保持了沉默。他继续聆听着那位满手血腥的大屠杀制造者和戈尔之间的交谈。
对方明显知道他在做什么,却并不在乎。
“你也不必知道。”牧师如此告诉戈尔。“格拉罕姆先生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因此他必须付出代价。”
戈尔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可怕的尸堆。她干巴巴地问:“他的代价已经付完了吗?”
“暂时还没有。”牧师平缓而又耐心地回答道。“有些血债,就连死亡也不足以偿还。”
“帝皇啊”戈尔深深地叹息一声。
“他不在这里,至少现在不在。”牧师微笑道。“你该回家了,戈尔,记得下周四过来参加礼拜。”
他扬起右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戈尔魂不守舍地点点头,下意识地便转过了身,要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图杰阿却在此刻叫住了她。
“我的枪。”
巢都人呆滞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便将他的枪扔了回来,再也没有犹豫或拒绝。图杰阿单手接过,顺手将它放进了大衣的右侧口袋。
戈尔就这样慢慢地踩着尸体离开了,她的靴子踩在死人们的肉上,那声音听上去仿佛在用木棍殴打完全冻硬的肉。
看着她一点点地渐行渐远,图杰阿却始终没有将右手从大衣中拿出,他甚至没有移动,仍然站在原地,和牧师隔了大概十米左右的距离。
牧师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那微光几乎像是寒冷的月亮夜风吹拂而过,图杰阿与他对视,吞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口水。
最终,他还是慢慢地将手拿了出来。
牧师和蔼又赞许地点点头,这才转过身。
“和我来。”他说,然后就走向了教堂那扇被打开的侧门。
透过虚掩的缝隙,图杰阿看见了蜡烛的光亮。但是,十来分钟前,在他和戈尔满怀恐惧地跑出教堂以前,那些蜡烛就已经全都熄灭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而是问了个问题:“这些死人呢?”
“会有人来处理他们的。”牧师说,并拉开了侧门。
烛火之光摇动着从内蔓延而出,投下了昏黄的光线。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教堂大门前白色的地砖上形成了一片鬼祟且瘦长的阴影。
图杰阿低头看了看影子,又抬头看了看牧师本人。他把手放进了裤子的口袋,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一张被揉皱的纸。他蜷曲手指,将这张纸握在掌心,然后才抽出手,握着拳头走向了教堂。
牧师侧开身,给他让开了路。待他进入后,便轻轻地关上了侧门。他似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悄无声息的,就连呼吸都轻柔到几乎令人无法发觉.
图杰阿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打湿了。
牧师迈步走过他,步伐轻到没有半点声音。他一直走到了布道台前方,这才沿着那小台阶缓缓地坐下。他背靠着布道台,双手仍然一片血红。
图杰阿盯着那双染血的手,保持了完全缄默。他现在也没明白那两把长度不算短的直刀到底去了哪里。
牧师仰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大概有很多问题想问吧,调查员先生?而今夜还很漫长,我的礼拜也已经完全结束了。因此,我现在有很多时间可以替你解答这些疑问,不知道伱意下如何?”
“.我建议我们最好从互通姓名开始。”图杰阿僵硬地说。
“你说得对,先生。”牧师笑着答道。“我叫霍斯特,只是人们都更喜欢用牧师这个词来称呼我。你呢?”
“图杰阿。”
“很高兴见到你,图杰阿先生。我希望利塔特拉的第二区没有给你留下太糟糕的印象,这虽然是个小地方,但也是个很不错的小地方。”
“它很安静,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从未发生过。实际上,那位仍然在偿还代价的格拉罕姆先生在过去几乎从没来过第二区。”
“我们这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他的上司,或者说,主人,也看不上我们这里的那些小小钱财。”
自称霍斯特的男人合拢双手,发出了一声脆响。
“所以他们是为你而来。”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图杰阿。“你知道原因吗?”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图杰阿舔舔他的嘴唇,这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不,我不知道原因,我也不理解一个贵族为什么要公开针对一名调查员。不管到底是谁下的命令,这都已经算是犯下叛国罪了。”
“我知道。”霍斯特说。
图杰阿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我知道原因。”霍斯特重复一遍,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看着他这样,图杰阿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出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杀光那些人的。那种数量的包围就算等量换算成没有意识的活死人,仅凭两把双刀,也起码得杀上两个泰拉时起步。
霍斯特活动活动脊背,走向了一本被扔在地上的小册子。他弯腰将它捡起,朝着图杰阿走了过来。
和上次一样,他还是将这本册子塞进了图杰阿的手里。诡异的是,他手上那些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却没能在册子上留下任何痕迹。
“翻开第二页。”牧师后退两步,如此说道。
图杰阿依言照做,他翻到第二页,一眼便看见了一行如血液般鲜红的小字。
凡祂信者、眷者,必将亡于刃下。
图杰阿抬起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死在另一把利刃之下。”霍斯特笑眯眯地回答道。“这是今夜我为你解答的第一个疑问,图杰阿先生。”
“可我没有问问题。”
“你已经把问题写在了脸上,我看得出来。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杀死那些人的,而现在你知道了。至少,你得到了一部分的答案。”
图杰阿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地用这种行为缓解了一下他的氧气上瘾症状,霍斯特却抢在他说话以前开了口。
“那么,第二个问题。”牧师收敛起笑意。“你想知道有关这间教堂,以及我身份的真相,对吗?”
图杰阿没有说话,而是保持了沉默。他紧紧地握着右拳,然后松开了手。那团纸掉落在地,很快便被微风吹走,不知道飘到了哪个角落。紧接着,他将手伸入大衣的口袋,握住了他的枪。
子弹已经被更换过了,他感觉是戈尔做的。他会为此感谢她,但他不确定子弹对他眼前的这个.东西,是否有用。因此,那句道谢大概要带到坟墓里去了。
“图杰阿先生?”霍斯特探询地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你要做什么?”
图杰阿忽然意识到,他没有眨过眼,一次也没有。
他绷紧全身肌肉,慢慢地说道:“我要做什么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回答,牧师。”
“什么样的——”
“——我才是问问题的人!”图杰阿厉声喝道。他拔出枪。
霍斯特笑了,笑容里满是赞赏。他举起双手,再次后退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同意。
“好,你问吧。”他说。
“你是否忠诚?”
“是的。”霍斯特立即回答。“我完全忠诚于帝皇、帝国和人类。”
“你是什么人?”
“帝国国教的低级牧师,霍斯特·恩德罗。”牧师从善如流地答道。
“一个牧师凭什么杀光他们?”
“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图杰阿先生。我是祂的信者,因此我必将亡于刃下。”
“祂是谁?”图杰阿问。
这一次,牧师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脸逐渐地变得平静了下来,笑容和生气一同被吹拂而过的寒风带走了。构成他表情运作的那些肌肉一点点地失去了活性,让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变成了一张僵硬死寂的面具。
烛火跳动,将他的眼眶映照得非常幽深。一个烛台在他的背后燃烧,可他的影子却只存在于脚下一点,犹如针尖般渺小。
图杰阿的心跳一点点变快了,不,或许不能这么说。不是变快,而是逐渐逼近极限。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跳声充斥着他的耳朵,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压力在脑内横冲直撞,压迫了他的视力,迫使他眼前一片模糊。
他的腹部和右肩又传来了疼痛,伤口大概崩线了。他不知道霍斯特的缝合手艺到底如何,但是,依照他那精湛的屠宰技艺来看,他的医术多半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这无济于事,鲜血很快就染红了绷带和他的衣服,开始顺着大衣粗糙的面料滑落地面,摔得粉碎。
图杰阿紧紧地握住他的枪,费力地将大拇指搭上击锤。他试了好几次,才将击锤板下。
他没有问问题,他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力了。不过,他也不需要这么做,所有的一切都蕴含在了他的眼睛里。
那双饥肠辘辘的绿眼睛正死死地凝视着霍斯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试图从中得到答案
得到一个足以让他自己安息的答案。
霍斯特张开嘴,吐出一串嘶嘶作响的古怪语言。
在这一刻,图杰阿耳边轰然响起剧烈的雷鸣。
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再也听不见任何事情。他的枪脱手而飞,在地砖上滑出去了很远。剧烈的疼痛如海潮般将他淹没,图杰阿却只想到他的枪。
这一定会留下划痕的。他遗憾地想。
——
“他很勇敢.不过,这真有趣。”霍斯特说。
“什么事这么有趣?”另一个人问,声音非常冰冷。
霍斯特不以为意地抱起双手,靠在教堂钟楼的墙壁上耸了耸肩。夜风吹拂而过,血腥味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你知道的,还能有什么?只是在感叹这种纷至沓来的巧合罢了。”
“什么巧合?”那人又问。
“真的吗?你真的要这样一直明知故问下去吗?”霍斯特问。
伴随着一阵冰冷的笑意,一个巨人就此走出黑暗。
他穿着一套精美的动力甲,漆黑为主体,被刻意留出的银色闪电好似活物般跳动,显眼无比。一只亮黄色的狰狞蝠翼在左肩甲上反射着夜色,右肩甲上却刻着一把漆黑染血的利刃。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巧合,霍斯特。”巨人说。“这块碎片在你的看守下已经平静地度过了十一年的时光,却偏偏在这个调查员踏上利塔特拉的那一刻产生了活性.”
“还有那些追着他不放,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的人。”霍斯特眯起眼睛,如此提醒。
他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巨人却摇了摇头,对那些他藏起来的话一清二楚。
“你一发出讯号,我们就来了。而现在,我们仍存于暗影之中.”
他一边说,一边退回到了黑暗里。
“继续守望吧,霍斯特。让那位调查员自己来查清所有事,他有这个资格知道真相。再者,我也不想打草惊蛇。”
“随你的便,大人。”霍斯特说。
黑暗中不再传来回答了。
霍斯特倒也不在意,只是目视远方,举起右手等待了起来。
在利塔特拉的天边亮起了第一束光后,他便挥手,敲响了大钟。沉重的钟声顺着泛起的鱼肚白飘荡而去,在低矮的建筑物群落内不断蔓延,宣告了第二天的黎明。
而教堂之外,已经再无半具尸体。
霍斯特低下头,松开右手,一张曾用来包裹糖果的灰纸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借着清晨的光线,他清晰地看见了那行印刷粗糙的小字。
【黎明的光辉乃是帝皇的恩赐,没有祂,人类便只能永陷黑暗之中。牢记此事,公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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