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城往祝城方向上,身着白色的战甲旌旗猎猎,商军大旗招展,孟字帅旗林立,各路即、莱、平、海、密诸侯旗帜紧随。
听闻老朋友田谌就在祝城之中,孟尝原本还想着单单围住祝城,诱出蜚之后就算是大功告成,与朝歌大军再两方夹击,逼降祝城。
孙子有言: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自己从沂城一路绕来,见了太多临阵倒戈,闻其便降的诸侯,是因为钟希的口中的孟将军仁义吗?可能有这一部分原因,他的仁义是一块敲门砖,真正让这些诸侯决定倒戈的,是大势,是朝歌大军一路摧枯拉朽的兵锋,也是袁福通在北海境内倒行逆施的恶果。
只是没想到,一路管用的钟希在祝城男面前吃了个瘪,若不是不斩来使,钟希差点交代在祝城之中,就算是叛贼,其中也不乏死心塌地,愿意给着暴虐无道之人一条路走到黑。
没想到祝城男黄翀竟然如此血勇,田谌不可能不劝诫他,可他还敢邀请孟尝出城致师、决战。
真不错啊,孟尝就喜欢这种老实人,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列好军阵,然后与你互殴,孟尝求之不得。
这群人如果躲在城里,赵丙、卞吉又不在身旁,攻城之战里也就一个吴敢算是他信任的人,指望诸侯联军能奋勇杀敌,日后董卓也不会火烧洛阳,还有机会逃去长安。
这帮诸侯联军是敢用死力的,比较想要拨乱反正,多多少少要拿点真东西出来,但他们又各有各的心思,顺风则胜,战败则逃,再正常不过。
至少目前诸侯之间的磨合、默契还不够,孟尝也自认能力远不能和兵仙相比,能出城决战,可能会比强攻要来的容易一些。
当然,也会更凶险,一旦一方诸侯倒戈或者顶不住攻势溃逃,引发的连锁反应也会是非常巨大的。
祝城男为双方的决战挑了一个好地方,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似乎是想要和他堂堂正正的决一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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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决战的前一天,晚,月明星稀。
孟尝点燃着油灯,深夜之时,仍然在对着自制的简易沙盘上演算着明日大战时,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意外。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回头一看,只见那位白衣胜雪,泪痣娇怜的柳四娘竟不知何时入了他的营帐,直接出现在他身后。
此刻的柳四娘浑然不见上次郓城时那股魅惑,反而是面脸煞气的责备道。
“上次与将军警示,看来将军并不当回事。将军可知在你身后的临城发生着什么吗?”
孟尝淡然的放下手中的木签旗帜,双手抱胸坐在沙盘边缘,饶有兴趣的回道:“我猜猜,别说答案,让我猜猜,是不是袁福通着急了?然后又请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强大异兽?”
“既然你知道,伱为何还要行险?你知不知道饕餮尊者已经勃然大怒,你同时破坏了三位尊者的计划,现在若是离开,还来的及,等到尊者亲自找上你的时候,你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孟尝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他又如何没有考虑周全?他只是在思考怎么认真回答这一个问题,既是回答柳四娘,也是想回答自己。
也不着急,孟尝慢悠悠的从矮几上堆积如山倒竹简中,翻找出一卷记录大军粮秣的竹简递给了柳四娘。
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柳四娘,孟尝打开竹简,指着字里行间的记录解释道:“四娘你看看这一条,这是前日我军的粮秣消耗。”
“耕百亩,终岁之收不过二十钟,也就是不过十余石粮,我这儿汇集十万诸侯联军,前日大军用度,米用两千石,豆一千二百石,草料五千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什么?”
“北海自前年始,野外十室九空,诸城十室四空,大批良田无人耕种,以至于良田退荒,如此庞大的军势,每一日烧得不仅仅是粮秣,也是在割整个北海的血,割崇城的血,甚至于在割整个大商的血。”
“他袁福通身为北疆之主,不在意那些他认为的‘贱民’,可恰恰,在这一场北海掀起的闹剧之中,主要牺牲的是他们,纳税也来自于他们,这一刀刀的割肉放血,那些诸侯会死吗?不会,他们只是有些疼,可那些平民、生民、野人、奴隶呢?他们不仅疼,他们会死,战争持续的时间越久,死的人也会越多。”
“如此,四娘能听懂孟某在说什么吗?可曾明白孟尝心中的正义?我想活着,可我不想踩着这些‘贱民’的尸骸上活着,我想活着,我想和所有人都一起活着,您能明白吗?”
很显然,孟尝的话语并没有打动眼前这位佳人,或者,指望一只凶兽能够对‘草芥’感怀生死,本身就有些可笑,孟尝笑了,他竟然会和一个异类说人命关天的事情。人家的主君都不在乎,还能指望异兽们在乎?
是啊,他们都不在乎,只有自己在乎。
“可是这与你有何关系?你能不能理智一点?你可知你继续这么闹下去,我不仅拦不住朱厌,我更拦不住我那几位兄长。”
孟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很自私,很谨小慎微,可就是看着这些行里字间的数据,他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看着每天在驰道、在北海各境扰动风云的时候,那些曝尸荒野的人,那些目中麻木的人,他就是忍不住的想要去做些什么。
或许,这种心思,从垢城时见到那一抹阳光开始,就让他心中种下了一颗向往光明的种子,而此刻有人打开了他心中的那股怨气,孟尝终于爆发了,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他的眼泪如同决堤之水,这个战阵之上刚强的好男儿,哭出了声,声嘶力竭的大吼着。
“我入其母的狗世道,妖兽要吃人,异兽要吃人,就他乃翁的自己人都要吃人,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你懂吗?”
“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我什么都做不到,乃翁这口气忍了十九年,十九年!!!”
“我现在不是那个连说一句公道话都会被阿父掌嘴的稚童了,此时此刻在这个军营里,我说了算!我不管袁福通的后面有什么,我也不管你们谋划些什么,此时此刻,我,孟尝说了算。蜚我必杀,祝城我必打,不论这个北海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都冲我来!”
“杀了入其母的袁福通,或许还有第二个李福通、周福通,但是我管不了未来,我能做的,就是做好当下我能做好的一切。死了我一个孟尝,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孟尝,整个垢城,整个北海,整个后世,当记住我名,行我之事,效我之行!”
“尝,别无所求,但问心安,虽死不悔!”
听着营帐内激烈的争吵与咆哮声,门口站立的辛评与廉庸相视了一眼,眼中也有些湿润,却没有第一时间闯进去,只是声音哽咽而沙哑的问询了一声:“将军可还好?”
“无恙,胸中烦闷,发泄发泄,不用管我,你们忙你们的吧!”
辛评叹了一口气,看了廉庸,又看了看此时顶着星光仍然在巡逻的甲士,还有那些抱着柴火为一个个战兵营帐添柴加火的仆从军,不由得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回忆自己啥也不懂,跟着自己阿父初从军时的情景。
柳四娘目光冰冷,散发凶光的眼眸再无半丝的我见犹怜,面如寒霜的问道:“你真不走?”
“不走!”
“行,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你非要找死,我拦不住你,将军好自为之。”
柳四娘身形开始变淡,看似风轻云淡,只是放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握住,兀自颤抖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临走前,继续提醒道:“若是朱厌前来,勿用火力,你如今的凡火只会让他更狂暴。”
“朱厌主兵灾,你的火焰之力是他最痛恨的回忆,千万勿用,若是有危险,当去水泽,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听闻此话,孟尝躬身一礼拜谢,直到柳四娘消失不见,他才直起身子,面上却是开心的很,若释重负的擦着红肿的眼眶。
柳四娘能不能听懂他的意思,他根本不在乎,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上官只要执行,麾下的将士只听军令,一股怨气堵住自己十九年吐不出来,他还沾沾自喜终于融入了这个吃人的时代。
直到此刻,终于有人问他为什么?他才能畅快的把自己心底深处的心声吐露,此刻的他格外轻松,思路也渐渐清晰明了,干脆一把将沙盘搅合成一盘乱阵,然后和着上衣,径直的躺在榻上,不一会儿,微弱的鼾声便从营帐内响起。
帐外辛评舒了一口气,他和廉庸已经贵为左右军主将,但是习惯于驻守将军大营帐外,一般将军不曾入睡时,他们就喜欢守在外面聊聊天色,谈谈月如钩的思乡情谊,试图让一直紧绷着的将军能轻松一些。
虽然不知道刚刚和将军争执的人是谁,但是两人已经根本不在乎。
“辛评,你知道吗,我自十岁入伍已经二十余载,我家小子其实就和将军差不多年纪。可是与将军比起来,某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将军和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遇到将军之前,我满脑子都是荣誉、战功,然后传给那不争气的儿子有口饭吃。”
“可是,真的遇到将军之后,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有意思的事情真的很多,这一路走来,好几次都是险死还生,明明那么的惊险,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庸真的觉得,能在后半生的岁月里遇到将军,庸何其幸哉?”
辛评没好气的作势欲要踹上廉庸一脚:“将军待我如兄长,我是愧不敢当,但是某也是有骨气之人,老匹夫,你试探我作甚?跟着将军是我等的福气,少激将某,某跟着将军的时候,你还在燕城的娼肆里鬼混呢。”
找来巡逻的甲士继续为将军守夜,两人一同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往自家营帐走去,眉目之间看着喜笑颜开,可两鬓逐渐斑白,眼角皱纹的频生的两个老兵却泪如雨下,不敢大声哭嚎,兀自抽泣着。
他们这些老兵痞,谁不是从底层一步一步爬起来的?
此时的月光皎洁,圆润的犹如一盏明灯,照亮着思乡者的哀愁,有人睡的安稳,也有人彻夜未眠。
一时经由甲士巡查听到的怒吼,一夜之间便在各个大营开始发酵。
各路大军中,甲士们从睡梦中纷纷醒来,听着身边人的口述,仰望着同一片月光。
此夜无眠,战意高涨。
原来码字的时候,也会被脑海里的画面影响到情绪。
初涉细致描写,诸君,见笑了。若是觉得本章还行,请帮逆子书友圈夸赞几句,压制一下水军和小黑子,让更多书友能够公正阅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