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蹦蹦车载着郑风华四人颠颠颠儿地开进了三连。
李晋站在小斗厢前端,双手把着铁护栏横梁,迎风而立,当车要拐弯进场区时,他发现与场区隔道的一号地里,正拉开横趟并进割玉米的,正是十五排和十六排的伙伴们。
“喂——”李晋摘下帽子,在头顶上摇晃着狂喊:“我们被无罪释放楼——”
马广地本来是背靠护栏,蜷曲着腿坐在小斗厢板上,忽地站起来挓着手喊:“我——们——解——放——了——”
“停下!停下!”丁悦纯往前探探身子,拍拍驾驶员的肩膀,“不用往里送了,我们先在这儿下。”
郑风华也很激动,小蹦蹦车停下,他首先跳下来,见从玉米地里跑来的人群中有梁伯伯,急忙迎上去,紧紧握着梁伯伯的手问:“梁伯伯,你怎么也在这儿?”
“噢,噢……”梁伯伯激动得有点神情恍惚了,紧攥着郑风华的手,嘴唇翕动着,好一会儿才回味起对方的问话,松开一只手指指地里说,“我来给王连长送一个货物单,请连队在上冻前抓紧准备坑木、水泥、石头、铁轨……还有不少东西,明年一开春就动工建煤井呀……”他说到这儿,一转话题问:“怎么?你没事吧?”
“梁伯伯,”郑风华松开被握着的手,“李晋他们一没问题,我就谈不上包庇了嘛!”
“我就叫李晋,”李晋在好几个知青簇拥下靠拢过来,“我们被无罪释放了!砸撬商店的是两个地痞。商店里失盗的东西里有块猪肉,我们正好捡了一头被狼掏咬的小猪在木工房炖了炖……”
这时,王大愣在赶来的众多知青后边,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自从省里来了调查组后,他就料定事情不妙,一直在琢磨自己定的这个盗窃案被推翻后如何圆场。他已经做了猪舍那个呼喊猪叫狼叼走了的饲养员的工作,企图掐断这一唯一有可信性的证据。他为自己做的得意一时,可谁知学习班关进了一个瘦猴,事情就翻了天……昨天,李峻偷偷来了电话,他听了,一宿没睡好觉,仿佛要支撑不住似的。
他听李晋对梁伯伯这么一说,忙抢上一步对李晋说:“今天早晨,学习班给我来了电话,说了情况,”他表现出同情的神态,“你说这事咋就这么巧,真让你们受委屈了……”
“王连长,”丁悦纯使出怪腔发问,“这事是‘巧’吗?”
“这话说的——”王大愣往肩头凋一披着的衣服,装作难为情的样子,“要不是丢的猪肉和你们捡来狼掏了的猪肉打了马虎眼,连队怎么能把你们送进学习班……”
“李晋哪——”张副连长放开嗓门解围,“这事从报案到误会你们,我都清楚,确确实实是‘巧’到点子上了。今早接到电话,王连长和我学时,很不好意思呢!”
李晋怨声怨气地说:“抓我们时,我的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在这里说,没人听;到了学习班,还是没人听,简直把我们打屁啦!”他说着,把身上的衣服开,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一条条带血痂的皮带伤痕展现在众人眼前。
王大愣装作心疼地用手轻轻抚摸着一块伤痕:“李峻这个东西,场部调他去报到的时候,我一再嘱咐……”
“得得得……”马广地实在听不进去,用奚落的口吻截断他的话,“别整那哩格隆,我们不能白挨这些胖揍,你说怎么办吧?”
这话引起了丁悦纯的共鸣:“召开全连大会给我平反!”
“对,恢复名誉!”李晋的怨气直往外冒,“这回,你们打着阶级斗争的幌子,算是把我们糟践稀了!”
被几名嘴巴生出茸毛的知青奚落,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王大愣来说还是第一次。他真想大骂一顿,但他看出了火候,这帮知青正红眼的时候,骂还口、打还手都是可能的。他想到这儿,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袭上了心头,脸上堆出哭笑不分的假笑:“我……我……有责任……连队一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
“不好啦,不好啦……”这时,鸡舍饲养员上气不接下气地挤到王大愣跟前,“王连……长,白玉兰……她……”她心跳得发慌,蹲在地上直喘,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风华蹲下问:“白玉兰她怎么啦?”
饲养员双手捂着能感觉出怦怦跳的胸口,连喘几口说:“她,她……服……毒啦!”
像晴天霹雳在人群中炸响,顿时,在场的人都惊慌地睁大了眼睛。
“啊——”郑风华额前沁出了两行冷汗,双手紧紧抓住饲养员的胳膊,急切地发出了一连串的问话:“她人呢?在哪儿?在哪儿?你快说!”
“在……鸡舍。”
梁伯伯一听,挤出人群对停在路边的小蹦蹦车司机说:“师傅,劳驾一下,有个知青服了毒,请你到鸡舍去一趟!”
司机点点头,上了驾驶座。
郑风华第一个跨上车斗厢,马广地和丁悦纯紧跟着跨了上去。等王大愣、李晋正要跨时,小蹦蹦车已突突两声,从小烟圈里喷着一股浓黑的烟,哆哆嗦嗦地以它最快的速度开走了。
小蹦蹦车突突突地快到鸡舍的时候,鹅舍和鸭舍的两名饲养员轮班背着昏迷不醒的白玉兰,正满头大汗地迎面走来。小蹦蹦车到了她们跟前,郑风华他们急忙跳下去,把白玉兰抬进斗厢,躺在了郑风华的臂弯里。
白玉兰浑身上下松软,脑袋耷拉着,两眼紧闭,躺着一动不动,红晕的脸颊已变得煞白。
“玉兰!玉兰……”郑风华轻轻摇晃她的肩膀,“醒醒,你醒醒……”
丁悦纯和马广地也蹲在一旁,推揉着她的腿。
白玉兰依然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郑风华把右手的两个手指按放在她右手腕的脉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能感觉出脉搏在微弱地跳动。
“师傅,”郑风华心急火燎地催驾驶员,“请你再快一点!”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驾驶员躲着坑坑洼洼,用最快的速度驾着车前进,因躲不迭坑洼,不时被震得屁股一抬一抬地直欠身子。
丁悦纯、马广地时时瞧瞧郑风华,又瞧瞧白玉兰,不知如何是好。
小蹦蹦车终于在焦急中开到了连队小医院门口。白玉兰被抬进了急救室。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
小医院的急诊室里,白玉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胸脯的起伏渐渐匀称而有节奏,嘴时而翕动几下。
这个急诊室窄小,其他人都悄悄地撤了。郑风华坐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注视着点滴架上的流体瓶里的流体在点点滴滴、有节奏地滴进输液管,流入白玉兰的静脉血管。
突然,白玉兰翕动下嘴唇,在昏迷状态中微微睁开了眼睛。郑风华急忙轻轻地呼唤:“玉兰、玉兰、玉兰……”
她想尽力睁开眼睛,禁不住又闭上了,昏睡过去。
郑风华掏出手帕擦擦自己额头上和鼻梁上细碎的汗珠,潜心静气地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了出去,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算是平静了下来。
窗外,空旷的北大荒那枯黄的秋景被夜色笼罩得混混沌沌;室内冷清,郁闷。
她为什么要服毒自杀呢?难道是因为自己进了学习班而羞恨得无地自容?兴许是王大愣为儿子逼婚?还是因为从连队机关被贬到鸡舍而想不通?
问号在旋转中使他惆怅,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漂亮的、对生活充满希望的自己所钟爱的白玉兰,会在生活的道路中做出这样的抉择……
多么危险呀!
他再一次去擦拭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觉出手帕已变得湿漉漉的,站起来,到衣架上挂着的白玉兰的上衣里去掏手帕,一伸手掏出了一封信封上没有邮戳的信,信封上有几个醒目的大字:郑风华亲启。
他急忙撕开,抽出信笺一看:永别的话——
啊——遗书!
他的目光从信笺上端的“永别的话”几个字往下看,凝神读着:
亲爱的风华:
这封信,我不只是蘸着墨水,而是饱蘸着心底的泪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写给你的。
实话说,当我违背父母意愿,偷偷报名来北大荒,隆隆的列车驰上松嫩大平原时,我探头车窗外,望着这广阔的天地,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在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一种甜美的、无法抑制的欢悦感情如火在胸中燃烧。我幻想着,可亲可敬的贫下中农如何手把手教我耕耘;我也幻想着,如何肩荷银锄,迎着初升的朝阳走向田野去滚一身泥巴、炼就一颗红心……特别是欢迎晚会上与你在这里相遇,一种浑厚深沉的微妙感情使我更加热爱这块土地了。我执著地爱你的同时,已感觉出你也在执著地爱我。我幻想着我们未来的美好的结合。你不知道,我少女的心田里,是如何地埋着一颗爱你的种子!这颗种子在时间的流逝中萌芽,长出对你深深的眷恋。我们的初吻值得我铭记一生,那是最美好的,最幸福的……
可是,王大愣像阴影笼罩着我;他的儿子王明明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你进学习班,我从连队机关被发落到鸡舍,这并没有什么,按照这里的事情的发展规律,我走到这一步是合乎这里的逻辑的。使我悲哀想诀别人世的是,在我被发落到鸡舍的第七天,王明明以卑鄙龌龊的手段,强行夺去了我的女儿身……那是一个少女最珍贵的,是我准备在新婚之夜献给你的呀!我没有脸面再见到你!痛苦时刻撕扯着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死了,我憧憬未来的心;死了,我对生活的渴望!但是,爱你之心是与世永存的——因为你纯真、善良、勤勉、好学。
风华,此时正夜深人静,我透过夜色和空间,看见你正在低矮潮湿的学习班茅屋里向这里眺望,知道吗,我思念着你(你进学习班后,我偷偷地去看过你,但没能如愿)!此时此刻,在泪水即将流干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伟大诗人海涅的这句话:“爱是什么呢?如果你问我,那就是被雾笼罩着的一颗星。”同时,也才真正理解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写过的一句话:“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风华,我已经没有勇气活下去了,但愿你能理解我,理解我这颗爱你的心!
永别了!深深地吻你!
玉兰
一九六九×月×日夜
郑风华读着,泪水簌簌地流淌着,滴落在信笺上,湿了一片。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白玉兰自杀未遂的消息仍在全连风传、议论,有同情和关心的,有鄙视和讥讽的,众说不一。
早晨一起床,郑风华又来到小医院急诊室,接替护理了一宿的梁玉英。出工前这一小段时间,不时有连队机关干部、知识青年、贫下中农及职工来探望。
郑风华送走了一伙来探望的上海、北京女知青,将毛巾放进凉爽的清水中投洗投洗,轻轻地给白玉兰擦着脸和手。
白玉兰虽然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但还是清醒了一些。郑风华给她擦完脸,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转了几下像罩上薄雾而混浊的眸子,呆滞地瞧了郑风华一眼,泪水从雾罩的眼角慢慢滚落出来,滴到了枕巾上。
她瞧着瞧着,疲惫的心颤抖着,使劲闭上了眼睛。
“玉兰、玉兰!”郑风华大声呼唤着:“我是风华,我是风华,你醒醒……”
白玉兰费劲地睁开了眼睛,哽咽地说:“我……我……对不起……你……”
“玉兰,不要这样说,我爱你。”郑风华握着白玉兰的手,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两个半红透的苹果,在白玉兰面前一晃:“玉兰,你看,这是什么——”
白玉兰睁大眼睛,发现郑风华手里托着两个半红透的苹果。冉冉升起的朝阳在窗外探着头,灿烂而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苹果半红的那边是那么艳红,半绿的那边是那么葱绿,那么逗人喜爱。
白玉兰凝神注视着,支起身子要去拿这两个苹果,郑风华急忙放到了她伸出的手里。
她端详又端详,记忆的帷幕在徐徐拉开。
“这是丢在小歇憩房的那两个苹果?”白玉兰把视线从苹果上移向郑风华的眼睛,问道。
郑风华微笑着,深情地点点头:“嗯哪。”
“不是丢后落到一个开拖拉机的手里了吗?”
“最后落到了王明明手里,”郑风华两眼闪着坚毅的光芒,“让我想法讨了回来!”
白玉兰说:“这么长时间,保存得还这么好。”
郑风华说:“说起把苹果藏起来,还很有意思。其实呢,是我把两个苹果从王明明手里讨回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才精心藏起来的。”
“梦?”
“对,”郑风华说,“而且是一个很荒唐的梦,那梦中古今的事相杂。虽然荒诞可笑,做完梦以后,却不知什么力量鬼使神差般使我珍藏起两个苹果。”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我是一个书香门第的秀才,被上山下乡的浪潮冲到边陲遥远的山村去插队落户,与你在正月十五的庙会观灯时一见钟情。
“我下乡后日耕夜读,奋发读书,你经常用织布的钱买笔墨予我。一年后,我骑着小毛驴赴京赶考,一举成名,中了状元。皇帝将我扣留在宫,非招我为驸马不可。我死活不肯,无奈偷偷投书与你,约你来京,弃官与你相逃。不料,你在沿路乞讨来京时,被一个恶霸式的地主老财看中,强行抢去为妾。你不甘遭受欺辱,深夜逃出虎口,自感身秽,不再来见我,用身上仅存的碎银子买了两个苹果,托我信中所嘱一名在宫殿门前石狮旁等你的心腹衙役,将苹果捎给了我,传达了你生不能与我成婚,死后来世再相配的忠贞爱情。我手捧苹果,悲愤交集,热泪盈眶,待赶到石狮旁时,你已不知去向。我回朝廷后,失魂落魄一般,最终下定决心,弃官出逃。我带着两个苹果到处寻找,一年、两年、三年、不知找了多少年,终于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山洞里找到了你……”
白玉兰微微笑了:“真的?”
“这梦是真的。”郑风华一本正经地说,“我找到你后更爱你了,因为我被你逆境中顽强抗争求生的精神深深感动了。当时,我看到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说:‘玉兰,你还真不如死了的好。’你说……”
白玉兰急忙问:“我说什么?”
“你说:‘我才不死呢!’我问:‘为什么?”你说:‘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料定你会来找我的!’……”
白玉兰听着听着,娇嗔地伸出手攥成拳头,有气无力地捶打着郑风华:“你真坏!这一段是胡编的,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郑风华任凭她捶打,咧着嘴憨笑:“是,是是是。”
“喂,怎么把苹果保存得这么好?”
“我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在关里生活时,每到初秋,奶奶让我爬到树上用竹杆打枣,噼里啪啦挨个枝头打一阵后,奶奶总是让我用手再摘下一小筐,用酒蘸蘸后装进一个小瓷罐,倒进点酒,然后密封上。不管多长时间取出来,除有点儿酒味外,仍是那样新新鲜鲜的甜而脆。我学着这办法,把这两个苹果保存了下来,想等到咱们结婚的时候,在洞房花烛夜时再分享它俩……”
白玉兰把苹果放在鼻上闻一闻,果然有一股扑鼻的酒香。
“玉兰,”郑风华见白玉兰闻苹果,脸上现出一种甜蜜的微笑,爽快地说:“来,给我一个,咱俩消灭了它俩!”
“哟,这可不行!”小护士一手推开门,一手托着输液瓶走进来,笑着嗔怪地说,“吃这东西,病人的胃肠受不了,还需要吃两天流食。”
小护士扎好静脉点滴走后,郑风华又坐回床前的椅子上,问:“你想吃点儿什么?面片?还是稀溜溜的小米粥?”
白玉兰笑得很甜:“凡是你点的我都想吃!”
“好!”郑风华把两个苹果揣进兜里,右手伸出一个手指头,“那就一样来半碗!”